野史記載,宋朝的藝術家皇帝徽宗廣招天下畫家進畫院培育,先經過考試確認實力。畫家的考試當然是考畫畫,但宋徽宗出的考試題目別出心裁,摘取特別難用圖畫來表現的古人詩句為題。比方有一題「踏花歸去馬蹄香」,就十分刁鑽。大多考生們都畫出馬也畫出花,畫中有風雅人物騎馬穿梭於花叢之中,馬蹄上殘留著一些花瓣,徽宗看了都不滿意。直到有一幅別具巧思,畫了一匹馬緩步而行,幾隻蝴蝶或前或後地飄舞追逐馬的四蹄。只有這幅畫藉著蝴蝶成功地表現了看不見摸不著的「香」字,因此被評為首選。
這個故事真假存疑,但說出了一個藝術家的共同難題: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之物,要怎樣用有形的畫面呈現,讓觀者一望即知?
五位看來自得其樂的市井小民
擅長寫實的西方畫家們解決這個難題的主要方法就是「寓意畫」(allegory)。有些寓意畫用來表達抽象的哲思概念或道德教訓,另有一些寓意畫則用來表現人的感官。舉個例子:十七世紀佛蘭德斯畫家西奧多·羅姆鮑茨(Theodoor Rombouts,1597-1637)所畫的〈五感的寓言〉(Allegory of the Five Senses)中,共有五位看來自得其樂的市井小民相聚,場面熱鬧而歡欣,是一幅畫家自身所在的安定富庶的時代與國家的常見眾生相。我們逐個細看這五個人物,會發現一些特別的細節。最左邊的那位老者似乎老眼昏花,左手持眼鏡努力想看清眼前事物,右手扶著一面放在地上的鏡子,映照出右方的場景,他象徵視覺。左邊第二位男子彈奏著一支魯特琴,正沉醉在自己的樂聲中,腳下還散布著一些其他樂器以及樂譜,他象徵聽覺。中間的老者是一位盲人,正用手撫摸欣賞一些雕像,他象徵觸覺。右邊第二位男子似乎是派對中最嗨的一位,笑得合不攏嘴,右手持酒杯,左手拿酒瓶,腳下散落著麵包果物,他象徵味覺。畫面最右邊的男子吸著右手所持的菸斗,不知為何左手還拿著一串大蒜配菸,他象徵嗅覺。
西奧多·羅姆鮑茨早年以受卡拉瓦喬風格影響的風俗畫而聞名,這幅〈五感的寓言〉是他晚年的作品,卻沒有採用典型的卡拉瓦喬式的強烈明暗對比,而是傳統南尼德蘭藝術的和諧風格。這幅畫向觀者具體展示了我們的「色、聲、香、味、觸」這五種很難用具體形象顯示的五官感受。「五感」題材的畫作從中世紀早期開始出現,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間逐漸風行,而在十六至十七世紀的佛蘭德斯藝術家的手中蔚為大觀。除了羅姆鮑茨之外,像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與老揚·勃魯蓋爾(Jan Brueghel the Elder)這些大畫家也都留下過五感主題的傑作。
那麼,西方畫家們之所以要描繪五感的原因,是不是也跟宋徽宗的畫院候選人們一樣,只是為了展現繪畫的巧思呢?可能不是這樣的。我們從羅姆鮑茨這幅傑作的由來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五感的寓言〉是受到當時的主教安東·特里耶斯特(Antoon Triest)的委託而繪製的。那麼,一位高階神職人員何以會對人的五感有興趣,進而委託畫家繪製加以收藏呢?
五感是肉體與外界交流的管道
藝術形式決定於文化背景,而歐洲的文化背景與宗教信仰息息相關,同樣主題的藝術品,在不同的信仰文化語境下寓意可以大不相同。就拿五感來說,它是肉體與外界交流的管道,這交流的意義隨著時代而變化。早在古希臘羅馬時期,亞里斯多德等哲學家認為「知識始於感官」,因此五感是跟醫學、倫理哲學以及宇宙觀聯繫在一起的。中世紀開始,在基督教神學思想中五感兼具善惡的兩端,有時可以是通向神的道路,但更多時候被警惕為罪惡誘惑的來源,比方「七大罪」的形成,就多肇因於五感的誘惑。文藝復興之後,人文主義興起,科學萌芽,人們對自然觀察以及人體經驗更加重視,而且老百姓的物質生活條件普遍改善。比方羅姆鮑茨身處的荷蘭黃金時代,人們很難對感官享受的好處視而不見,文學家與藝術家更勇於宣揚五感之樂,而不像神學家一樣將它們看作墮落之門。
從這個角度回顧這幅〈五感的寓言〉,我們就可能在畫中看見原本並不明顯的雙重含義。一方面,畫裡確實呈現了「色、聲、香、味、觸」這五種感官之樂,但另一方面,它也表達了感官之樂的短暫與虛幻。老者依賴眼鏡勉強看見景物,一旦放下眼鏡將依舊一無所見,他手中的鏡子能映照物體,但僅是物體的幻影。樂師的音樂固然迷人,但樂聲稍縱即逝,一去不回。用手觸碰雕像似乎也能欣賞雕像之美,但那體驗就如同瞎子摸象的故事那樣殘缺不全。酒能提供味覺享樂,但也帶來沉迷與理性的喪失。菸與大蒜發出的都不是馨香而是刺激之味,菸本身飄忽易散,而大蒜尚且有腐壞之虞。特里耶斯特主教委託羅姆鮑茨繪製這幅〈五感的寓言〉,他欣賞的角度以及想傳達的寓意,很可能是「感官之樂欺瞞而無常,不該沉迷其中,而應追求精神與靈魂的超越」,帶有「矯正時尚」的目的。
我們已經無從知道,世俗畫家羅姆鮑茨向主教承包〈五感的寓言〉的當兒,只是存著交差了事的念頭呢,還是也認同主教關於感官之樂的道德勸誡。時至今日,已然熟悉人類演化與大腦運作的我們,知道五感之樂確實都是短暫的,然而神與永恆的靈魂俱屬虛無縹緲,正是這些短暫的五感之樂,支持人們繼續活在基本上苦多於樂的世界,向上向前,終有可能追求到更完滿的人生。理性時代的現代人更該問的也許是:有什麼必要,或者說誰有資格,去宣揚短暫的五感歡愉沒有長久的價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