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到底在做什麼?
在等待皇霸鶲開冠的那五個小時,除了擦拭汗水和揮趕蚊子,腦子裡轉來轉去的都是以上問號,哲學三問變奏版。
「今天要去等皇霸鶲開冠。」三問的前一天鳥導Lilly宣布。
這是來到哥斯大黎加,吃了好幾頓黑豆飯的第十天。旅居哥斯二十七年,擔任鳥導的這八年,Lilly都在等待來自台灣的客人,用故鄉的語言刺激她的大腦分泌多巴胺,鳳梨酥則撫慰腸胃。
她把對台灣的思念傾注在我們身上,而我們何其有幸,遙遠的中美洲竟然有一位來自台灣的鳥導,認真、專業、蔬食者,以及,辣。
皇霸鶲和鳳尾綠咬鵑是哥斯大黎加拍鳥旅行的高潮,而皇霸鶲又比鳳尾綠咬鵑難纏,主要是一定得等到牠打開冠羽。
不開冠的皇霸鶲,平平無奇比麻雀還樸素。
都知道皇霸鶲隱藏了一頂冠,都知道那冠若是打開,鬼哭神號(有這麼嚴重嗎?),前提是要在牠們求偶的季節,仰賴當地鳥導找到巢位。
穿行過一段濕滑林徑,我們在距離巢位約五十公尺的邊坡駐守。腳架陷入爛泥,屁股貼著斜坡坐,必須用腳努力撐住才不至於滑下去,下面是一條河。
這門課修煉的是專心和耐心。
皇霸鶲夫婦一直在巢位附近的雜林間飛來竄去,忽高忽低,時遠時近,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短暫停棲,而每一次停棲,都可能奏起開冠的樂章。
但可惜只是前奏,每一次都被期待狠狠鞭笞。
「一定會開冠,只要我們安靜地等。」Lilly壓低聲音說。
據說上一團等了五小時。
我專注到神遊太虛,我是我又不是我,恍惚間冒出哲學三問,忽而被宛如子彈的快門聲拉回,聽到隊友爆出「開冠開冠──」的驚呼。
第一個小時就開冠,很好,運氣顯然站在他們這一邊。
又一個小時過去,腳麻,我站起來活動筋骨,正是此時,皇霸鶲二度開冠。
第三次,皇霸鶲停在一個遮很大的位置開冠,我跟著隊友一起哀號,但很快被一隻跟著螞蟻大軍移動的雙色蟻鶇拯救。
我陷入不知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麼的迷茫。
我對大自然懷抱熱情,花和鳥照亮我的人生,卻沒耐心杵在一攤爛泥裡入定,躲偽帳更是折磨,偏偏有太多神級鳥種就是需要定點等,躲起來等,等到靈魂出竅,就為了那一個瞬間──有時候連那個瞬間都不給你。
就是經歷過太多無效的等待,等待到皇霸鶲時,拍鳥第十一年,疑問的泡泡不斷冒出來。問得深一點就是哲學,是自我的追尋和人生該何去何從的問題;淺一點的話,就TMD,這鳥這麼難拍,我幹嘛飛到中美洲的雨林來虐待自己,躺在家裡睡覺刷劇不爽嗎?
疑問沒有答案,快樂和受苦都是無法解決的悖論,但來都來了,只能繼續等,等到第四個小時,老天垂憐,我終於按到一張母鳥的開冠照,畫質很差,但已足夠暫停哲學三問。
皇霸鶲啟發我,人生行路就是要勤繞路,多折騰,不害怕踩進爛泥鑽入草叢,寶藏都在那裡。
我一定要再努力折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