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老花眼鏡好好欣賞一番
漫長的繪畫史當中,固然出現過許多震撼視覺的巨幅大作,但藝術作品未必愈大愈好,也有許多藝術家出於需要或興趣,反過來向「小」的方向發展,創造出稱為「細密畫」(miniature)的小幅作品。這些作品的尺寸很小,離得稍遠就看不清楚,甚至還需要藉放大鏡來欣賞,所以不適合掛在牆上供大眾圍觀,而是讓人手持,近距離細細地品味。在實際應用上,細密畫最常以手抄書籍的封面或插畫的形式出現,此外也可能是一些高級的盛具、鏡框、珠寶、首飾等的裝飾圖。好的細密畫作品筆觸精緻細膩,非常耐看,內容多樣,包括人物肖像、圖案風景、風俗故事等等,若在各個博物館見到,很值得駐足停留,戴上老花眼鏡好好地欣賞。
細密畫當中歷史特別悠久,並且很有特色的一類是「波斯細密畫」。顧名思義,波斯細密畫起源於古波斯,但卻是個跨文化、跨地域的藝術交流成果。它從波斯的文化土壤出發,在漫長的發展過程當中吸收,轉化,並融合了包含伊斯蘭藝術與書法,中國元代繪畫、拜占庭與地中海文化、印度藝術,以及歐洲文藝復興藝術的特色。來看看這一幅波斯細密畫,是賈拉勒丁·穆罕默德·魯米(Cel□ledd□n Muhammed R□m□,1207-1273)的詩集《瑪斯納維》當中的插畫。
畫中場景是郊外,後方有茂密的森林,前景右邊是個池塘,池塘邊有隻孔雀。牠前方地面散落著兩支漂亮的孔雀羽。細看之下,發現這孔雀正回身用嘴扯下一根自己的尾羽。左方站著一位面容慈和的白鬍子老頭,正舉手向孔雀說著什麼。
這幅插畫所搭配的,是《瑪斯納維》中的一首長詩。這詩講述一個故事,情節大綱如下:
一隻孔雀在野外撕扯自己的羽毛,一位智者恰巧散步至此,見狀不解。
智者發問:「孔雀,如此華美羽毛,何苦無情從根撕扯?何以甘讓美麗衣裳墜於泥塗?誦讀《古蘭經》之智者均將你每根羽毛珍而重之,掖藏於經書,你的羽毛可為美扇,送來清新益生之風。何以忘恩負義,魯莽至此?你豈不知一切美麗之物的創造者是誰?你豈無半點遺憾?」
孔雀回答:「遺憾固有,然羽毛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這個故事的寓意相當清楚。魯米接下來說,就像孔雀的美麗羽毛引來獵人覬覦,損傷其身一樣,世俗的聰明才智、成就與財富,美固美矣,善固善矣,卻會危害人的靈性追求。這是古代中外哲人的典型出世思想,從中國哲學裡面馬上可以聯想到的類似說法有兩個:《老子》的「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以及《莊子》的「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這麼看來,中外修道之人想的事情都差不多,而且魯米博學深思,搞不好看過從絲路傳來的老莊經典也未可知。不過在這個例子當中,他要講的話與老莊有點不同。魯米的詩到此還沒完,他接下來繼續申論,說這些東西(羽毛、聰明才智、成就、財富……)雖然有害,但卻是被安排來試煉我們的,因為若不經過這些考驗,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德行。因此在他看來,即使有害之物亦是造物主的安排,不需走避,因為「烈火見真金」。我們從這裡可以看見,有神信仰與無神哲思對同一現象詮釋的微妙不同。
遠近馳名的伊斯蘭精神導師
魯米出身波斯家庭,父親是著名的神祕主義神學家與法學家,家族在魯米青少年時因為蒙古西征之故而遷徙,最終定居於安納托利亞地區(今土耳其境內)的科尼亞。魯米年輕時接受了神學、法學與文學教育,後來名聲日盛,成為廣受尊敬的伊斯蘭教學者,伊斯蘭教法學與教義學的專家。魯米之後與蘇非教派導師沙姆斯·塔布里茲(Shams-i Tabrizi)相遇,深受啟發,就此成為蘇非的代表人物,遠近馳名的伊斯蘭精神導師。他與沙姆斯·塔布里茲的關係非常親密,兩人之間的感情到底屬於什麼性質,後人眾說紛紜。同一時期魯米開始創作大量的詩歌,以波斯語寫成,長達六冊的詩集巨作《瑪斯納維》就是他的代表作。
魯米的精神遺產對世界的影響既深且遠。今天我們若到土耳其的科尼亞旅遊,必然會去當地的梅夫拉納博物館(Mevl□na Museum)參觀,這「梅夫拉納」並非人名,而是「我們的導師」的意思,指的就是魯米。此博物館是魯米的陵墓,也是魯米與其繼任者所創建的「旋轉舞苦行僧」團體的住所暨文化中心。但幾百年來,魯米真正超乎東西文化界線與信仰畛域,觸動全世界無數人心的,卻是他的詩歌。
魯米是伊斯蘭神學家,蘇非教派的代表人物,信仰虔誠固不待言。但他的思想純然探索自身內心,呼應宇宙大美,宣揚愛與感動,完全沒有一般「宗師」的那種陳腐僵化與高高在上的惹人討厭習氣,並且全部以優美的詩歌呈現。
我在此譯出兩首,可以藉此一窺魯米的精神世界(從英文版翻譯,未必能盡其神韻):
(一)
千「我」萬「我」中,誰是我?
聽我高呼,莫息我聲,你充滿我心。
置碎玻璃於我行路,我亦將之踏為粉塵。
我一無可取,僅能做你手中之鏡,映照你的慈,你的悲,你的怒。
就算你是一枝小草,一朵小花,我也只願在你的蔭下歇息。
只有你的存在復甦我枯萎的心,
你是點亮全世界的蠟燭,
我是承載你光芒的空器。
(二)
愛的花園長青無垠,
盛產果實非憂非喜。
愛之為物超乎憂喜,
無春無秋常鮮不息。
這哪裡是宗教詩?怎麼看都是情詩。魯米顯然是多情的人,但情之為物很難說,如此豐沛的感情,對象是個人的話它是愛情,對象是造物主的話它就成了信仰。以真情而不以教條出發的信仰,決定了魯米不同於其他宗教人物的地位,當然,也決定了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