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決定要安樂死一隻動物,從針劑推入後到死亡之間,需要多久呢?某些物種可能不到三秒鐘──三秒鐘就可以拿取性命,聽起來令人畏大於敬,所以許多執行安樂死的獸醫師,被偏激人士貼上「劊子手」、「殺生」等標籤,也使得「安樂死」的定義,漸漸被模糊到只剩下「死」。
安樂死的真實用意
我記不得第一次安樂死的動物是誰,但記得剛從獸醫系畢業的自己,帶著救世主情懷,誓言救起每隻動物。現在回頭看看,只覺得好傻好天真。
我是透過不斷地學習、實際的經歷,以及了解安樂死的意義,才終於體認它並不是單純的死亡。在從業期間,多次遇到因為慢性疾病逐漸消瘦、生活品質下降的動物,我不得不出手,也有很多次與飼育員意見相左,而讓動物再活一段時間,直到牠真的已經吃不下、動不了、無法再有任何起色時。
一直刻印在我腦海中的一隻動物,因為長期慢性腎衰竭,可預期之後的末期照護不是靠貼身照顧就可以改善的,所以提醒飼育員提早做好離別的準備,以免延長動物的苦痛。但是,直到病程的最後幾天,牠已無法吃喝、停止排泄、動彈不得,飼育員卻仍無法放手。一天,我看著動物已經沒有靈魂的雙眼,再也站不起來的身體,持續躺著的那一側出現潰瘍的傷口,我下定決心要執行安樂死。那時飼育員在外地,拜託我等他回來見最後一面,我選擇果斷拒絕了--每秒承受痛苦的,不是我們。
安樂死的真實用意,是為了減輕病患不可避免的痛苦所出現的一種處置。在保守觀念裡,它因為有「死」一字,對某些人的觀感負面大於正面,便有人以人道處理、人道安樂等名詞代替。但,英文字Euthanasia本身就包含死亡的字根在裡面,反觀人道處理則是比較符合經濟動物人道屠宰時的用法,所以我仍以「安樂死」來與人溝通。安樂死並非「過深的麻醉」這麼簡單的措施,而是必須符合麻醉的流程,使用無痛的誘導方式進入深層麻醉,在動物沒有任何意識與知覺的情況下,運用適合的藥物進行安樂死,達到心跳與呼吸抑制,並且不產生肌肉的收縮(也就是臨終的反射)。換句話說,無論是在麻醉前到死亡後,牠都沒有任何的知覺。
為自己的私心感到懊悔
在獸醫的領域中,各種動物都有可能碰上安樂死的評估,其原則是:「是否痛苦?」很多事情會引發痛苦,像是疾病或傷害帶來身體上的不適、慢性疾病帶來心理上的不堪負荷、無法自由活動帶來的負面情緒、生活環境不符需求造成苦痛……可以說,不同物種、不同角色會有不同的評估標準。以家中寵物舉例,獸醫師會與照顧者共同依據「5H2M生活品質評量表」,評估動物生理需求以及生活品質,以量化的方式協助照顧者了解家中寵物的狀況,判斷是否要執行這個不簡單的決定。場景換到動物園中的動物,則由獸醫師與飼育員共同做決策,了解維繫該個體的生命是否符合動物福利、是否有辦法達到觀賞與教育的目的、是否有辦法繼續延續園內的血緣。至於無主的野生動物,則以其在生態中的角色進行評估,倘若無法野放,圈養所能達到的目的僅有延續生命,便得進一步考量能否維持個體過往的生活條件,像是有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及豐富的飲食等,而假使無法提供符合需求的環境,會讓個體終其一生在緊迫中度過,也無法帶給野外族群任何幫助,進行安樂死就成為選項之一。
曾經有一隻穿山甲因為只剩一隻前肢,無法像正常個體一樣爬樹、挖洞、有較高的存活率,我們判定牠難以在野外存活,且由於其特殊的食性、易於緊迫的個性,亦不建議長期飼養,考慮實施安樂死。但一想到牠仍有生育的能力,對於穩定整體族群有幫助,我不由得心軟,想嘗試看看野放訓練──說不定牠恰好是一隻能用單手爬樹的穿山甲啊!我想把不可能變可能,試著處理這個困境。
然而,住院期間,傷勢愈來愈好的牠,某天沿著網目爬到超過一個成年人的高度,卻不小心失足,重重摔至地面,當場口鼻噴血、全身抽搐。那一刻,我明白必須馬上進行安樂死。針劑推完的三秒鐘,穿山甲的一生結束了,但牠用生命告訴我最後的過程是非常痛苦的,我很後悔因為自己的私心,讓這樣的痛苦由牠承擔。
安樂死並不是單純的死亡,也不是殺生,而是我們所能給動物較好的善終方式。所有生物終會一死,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我認為安樂死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