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她逝後11年,所留下的故事才聲名大噪。20世紀被埋沒的傑出小說家,閃亮登場!
內容簡介: 露西亞.柏林從1960年代起開始創作,畢生發表了70餘篇短篇小說,卻一直到她逝世11年後,選集《清潔女工手記》出版,才真正聲名大噪,獲得遲來的矚目。本書收錄其最精彩的43篇作品,在美國問市第二週便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短短數週內便超過了作家生前的作品總銷量。書評讚嘆柏林為「你從未聽聞過的最優秀作家」,更將其與短篇小說名家瑞蒙.卡佛、理查.葉慈、喬治.桑德斯相提並論。許多故事發生在美國社會生活的最邊緣:西德州、新墨西哥州內陸沙漠、加州奧克蘭的貧民區,甚至擴及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城、智利。從深夜的自助洗衣店、擠滿老人與女傭的公車、勒戒中心、急診室到拖車屋,從與酒癮掙扎的母親、穿戴背部矯正支架的孤獨小孩、過著波希米亞生活的爵士樂手、懷孕的青少女到遲暮的老人,都是柏林著眼的對象。尤其,對於清潔工、護士、總機、代課教師、文書職員等在文學作品中備受忽略的藍領、粉領女性勞動者的生活世界,有著難能可貴的細膩洞察。
柏林以鮮活的口語式風格、銳利的幽默妙語,刻劃出平凡日常中奇蹟般的人情物事,在疲於奔命的現實中,捕捉一瞬間降臨的頓悟、救贖,與詩意,或者在輕描淡寫之際拋給讀者一句戛然而止的殘酷扭轉。開篇的〈安賀爾自助洗衣店〉裡,敘事者在貼滿戒酒標語的洗衣店裡枯坐等待,從鏡子中發現身邊的男子在看她的手,促使她以全新的目光注視自己的雙手,「老人斑、傷疤……我在自己的手掌裡,看見孩子、男人們和花園」。而後,她與這位印地安老人在衣物旋轉的洗衣窗口前,日復一日的漫長等待中,交會出意想不到的情誼。〈清潔女工手記〉則是透過一位清潔女工的視角,以她工作往返搭乘的公車路線為軸線,將她清掃的各個雇主的家、奧克蘭的城市即景與個人回憶巧妙交織剪裁,不時穿插給清潔女工的幽默建議與犀利的社會觀察,像是:「讓他們知道妳做事很徹底。第一天,所有家具歸位的時候都要擺錯」,卻在看似絮絮叨叨的片斷中,漸漸揭露主角心中深埋的傷痛。
柏林之所以傳奇,除了被埋沒太久的天才,更在於這些故事具有濃厚的自傳性色彩。她一生漂泊,68年跌宕的經歷足以讓一般人活上好幾輩子。她的父親是礦業工程師,因此從小在美國阿拉斯加、中西部的採礦小鎮輾轉遷徙;二戰期間投靠德州外公家,在受虐陰影中度過孤獨的童年;戰後移居智利聖地亞哥,過著奢華的異國特權生活。她經歷50年代紐約市的波西米亞浪蕩,70年代在奧克蘭擔任急診室護士……至32歲已經有過三段婚姻,獨自養育四個兒子,並且長年與酒精成癮搏鬥掙扎。她不凡的人生為寫作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書中描繪的職業多半是親身擔任過的工作,我們可以發現,某些角色、場景會重複出現,許多人物可能是不同生命階段的同一個人,篇篇看似獨立的故事,實際上連綴成相互映照指涉的小宇宙,屬於露西亞.柏林的記憶意識流。
柏林,始終非社會主流的「局外人」視角,更賦予作品獨特的力量。她與卡佛雖然都描繪貧窮、酗酒等艱難的處境,但相較於卡佛式人物往黑暗疏離的向下墜落,柏林的故事更像在泥塵中向上開出堅韌的生命之花。對於一輩子流離的她而言,虛實交織的小說世界或許才是她不斷追尋的歸處,她真正的家。
作者介紹:露西亞.柏林 ,20世紀美國作家,創作的黃金時期從1960年代橫跨到1980年代,她的創作靈感來源多元豐富,包括童年輾轉遷徙於美西各個採礦小鎮的生活經驗、在智利聖地牙哥度過精彩多姿的少女時期、三段失敗的婚姻、困擾終生的酗酒問題、旅居柏克萊、新墨西哥及墨西哥城的歲月,還有後來為了維持寫作及撫養四個兒子所從事的各種工作經驗等。到了90年代,她成功戒除酒癮,此後筆耕不輟。1994年,她擔任科羅拉多大學波德校區的訪校作家,隨即升為該校副教授。2001年,由於健康惡化,她移居南加州,方便兒子就近照顧。2004年,逝世於瑪麗安德爾灣。
搶先試閱:〈1977 急診室筆記〉
11. Emergency Room Notebook, 1977 急診室筆記 1977
急診室裡永遠聽不到鳴笛──駕駛在韋伯斯特街就先把鳴笛關了。我用眼角餘光可以瞥見老人急症醫療照護(ACE)或聯合救護車的備用紅燈。我們通常在接到醫療網無線電通報之後,就會等他們前來,像電視拍的那樣。「市醫一號:這邊是ACE,代碼二,四十二歲男性,腦傷,血壓190/110,意識清醒,預計三分鐘後抵達。」「市醫一號……76542完畢。」如果是代號三,就表示有生命危險,醫師、護士會到醫院外頭邊聊邊等。藍色代碼急救團隊則在醫院內的六號房,也就是外傷病房待命,包括心電圖醫檢師、X光技師、呼吸治療師、心臟專科護士。不過,大多數的藍色代碼案例裡,救護技術員駕駛或消防員會忙到無暇先行通知。皮蒙特消防局從來不通知,而且他們帶過來的病患狀況最糟糕。嚴重冠狀動脈阻塞、中年婦女服用苯巴比妥自殺、孩童在游泳池溺水。一整天,笨重如靈車的凱迪拉克救護車都在倒車停入急診室停車場左側。一整天,就在我的窗戶外頭,他們推著輪床去做鈷放射治療。救護車是灰的,駕駛穿得一身灰,毯子也是灰的,病人則是黃中帶灰,只有醫師用炫目豔紅的麥克筆在頭顱或喉嚨畫叉叉的地方例外。
他們想找我到那邊工作。免了,多謝。我討厭拖拖拉拉的道別。我為什麼還會拿死亡來開低級玩笑?我現在把死亡看得很認真,仔細研究,不是直接,而是旁敲側擊。我把死亡看成一個人……有時看成很多人,對他們打招呼。盲眼的艾德里太太、吉歐諾提先生、Y夫人、我祖母。Y夫人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其實她看起來死氣沉沉,半透明的皮膚藍中帶白,纖纖細骨的東方臉孔十分安詳,顯不出年紀。她穿著黑長褲搭靴子,旗袍式衣領的短外套不知是在哪裡裁製的,亞洲?法國?或許是梵蒂岡──重量可比主教法衣,或X光袍。滾邊是手工縫的,色澤豐富,有各種紫紅跟橙色。她的賓利車會在九點開過來,駕駛是個油滑的菲律賓人,老在停車場猛抽雪樂門菸。她的兩個兒子相當高䠷,一身香港訂製的西服,護送她從車子走到放射線治療部的入口。從入口穿越走廊的這段路並不算短,只有她是一人獨行。到了入口,她會轉身面對兒子,微笑鞠躬。他們也向她弓身行禮,目送她步向走廊盡頭。等她身影消失之後,他們就會去喝咖啡、講電話。一個半小時之後,每個人會再次現身。Y夫人的顴骨泛起兩團淡紫,和她兒子、駕駛賓利車的菲律賓人一行人優雅離去。車子銀光閃閃,她的黑髮、銀色外套熠熠閃耀。整個儀式與血液一樣靜寂流暢。她現在已經死了,不確定何時發生的,是我休假的某天。反正她向來都一副死去的樣子,可是模樣好看,就像插畫或廣告。我喜歡在急診室工作。血液、骨骼、肌腱對我來說就像某種確認的依據。人體的耐力令我心生敬畏,感謝上帝──因為在照X光或投配西汀止痛藥以前還得撐上幾個小時的時間。也許我很病態。裝在小袋子裡的兩根斷指、插在皮條客削瘦背上的閃亮折疊彈簧刀都令我著迷。在急診室,一切都能修復,或是無法修復。我喜歡這個事實。
藍色代碼。大家都喜歡藍色代碼。因為有人撒手人寰的時候──心臟停止跳動、停止呼吸──急診團隊有能力讓他們起死回生,通常也成功救回一命。即使病人是個疲憊的八十歲老者,你也會忍不住沉浸在復甦術的戲劇性轉折裡,哪怕只維持一小段時間。許多生命,年輕豐饒的生命,因此得到拯救。十或十五個人的步調及亢奮,有如表演者……就像劇場的開幕之夜。病人如果意識清醒,也會參與其中,即使只是饒富興味看著事情發生。他們從無懼色。若病人身邊有家屬陪伴,我的工作就是從他們那裡取得資訊,並且告知當前狀況,主要是讓他們放心。
醫院職員以好代碼或壞代碼作為思考依據──大家盡人事,發揮該有的表現,不論病人有無回應──我則是依據死得好或壞來思考。死得壞就是,病人的最近親屬是旅館經理,或是中風病人死於脫水,過了兩週後才被清潔女工發現。真正悲慘的死亡就是,我叫過來的幾個孩子和姻親都是從交通不便的地方遠道而來,彼此似乎都不太認識,或是對垂死的病人一無所知。無話可說。他們一直在談如何安排,談著必須好好安排,談著誰要來安排。吉普賽人的死就是好死,我是這麼想的……但護士和安全警衛都不這麼覺得。總是有幾十個人在場,要求陪在垂死的人身邊,親吻他們、擁抱他們,拔掉電視、監測器和各式設備的插頭,把它們搞壞。吉普賽人的死最棒的地方在於,絕不會強迫自己的孩子保持安靜。大人哀號、大哭、啜泣,卻放任小孩繼續四處奔跑、玩耍嘻笑,大人不會告誡他們應當表現出悲戚或尊重。好死似乎湊巧也是好代碼──病人先是奇蹟似地回應所有的維生治療,繼而安靜離開人世。
吉歐諾提先生的死就是好死……院方要求親人待在病房外,親人予以尊重,但還是輪流走進去,讓吉歐諾提先生知道他們在,出來後安慰其他人說,已經盡人事了。去的親友不少,他們或坐或站、碰觸身體、抽菸,有時笑出聲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親臨一場慶祝會,一場家族聚會。
關於死亡,有件事我倒是清楚。那個人「愈好」──愈慈愛、快樂以及關心別人──伴隨他死亡而來的鴻溝就愈小。吉歐諾提先生離世時,對,他已經死了,吉歐諾提太太悲泣,每個人都哭了,最後是一起哭著離開的,大家都守在吉歐諾提先生身邊,真的。前幾天晚上,我在51路公車上遇到失明的艾德里先生,他太太黛安幾個月以前到院時已經死亡。他在樓梯底階發現她的屍體,身旁是他的柺杖。麥寇依護士那個廢物一直叫他別再哭了。「哭了也沒用啊,艾德里先生。」「什麼都沒用,我只能哭,別煩我。」他聽到麥寇依離開去安排事情後對我說,他以前從來沒哭過,因為眼睛的關係,哭了讓他害怕。我把她的婚戒套在他的小指上。她的胸罩裡原本藏著一千多美金的骯髒紙鈔,我把錢收進他的皮夾。我告訴他,紙鈔的面值有五十、二十、一百,他必須找人來整理清點。我後來在公車上遇到他,他一定是記住了我的腳步聲或氣味。我根本沒看到他──我爬上巴士,一股腦坐到最近的座位上。他特地從司機附近的前排位置起身,改坐到我旁邊。
「哈囉,露西亞。」他說。他非常逗趣,向我形容丘頂盲人之家的新室友有多邋遢。我無法想像他怎麼會知道室友很邋遢,可是接著我腦子裡就有畫面了,還告訴他搞笑組合馬克思兄弟會怎麼看兩個盲人當室友這件事:把刮鬍膏擠在麵條上、踩到灑出來的肉餡通心麵滑倒,諸如此類的笑料。我們哈哈笑,沉默下來,牽起了手……從歡樂谷一直到阿卡特拉茲大街都沒放開。他輕聲哭著。我則是為了自己的寂寞,為了自己的盲目而流淚。我在急診室上工的頭一晚,ACE救護車載了一個不知姓名的女性進來。當時人力不足,我和救護車駕駛一起褪掉她的衣物,把扯破的絲襪從靜脈曲張的腿上脫下,她的腳趾甲蜷得跟鸚鵡爪子似的。我們掏出她的證件,不是從泛灰的肉色胸罩裡,而是從溼黏黏的雙乳間。有張年輕男子身穿海軍制服的照片,寫著「喬治,一九九四年」,三張濕掉的普瑞納貓糧折價券,還有一張糊掉的紅白藍國民保健卡。她叫作珍,珍.多賀提 。我們查過地區電話簿,找不到叫珍的人,也找不到喬治。老女人們的皮包要是沒被偷,身上就不會總是只剩下排假牙、51路公車時刻表及沒寫姓氏的通訊錄。我和駕駛們想辦法串起零星的線索,打電話到加州旅館找安妮,某某(畫底線),向五元清潔工打聽。有時我們就只能等親戚主動打來尋人。緊急電話成天響不停。「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老人。我搞不懂老人的問題。替一個低聲說著「讓我走吧」的九十五歲老人換掉整個髖關節,或是做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似乎無濟於事。老人似乎不該那麼常摔跤,不該泡那麼多澡。但是獨力行走,靠自己站起來,對他們來說也許是相當重要的事。有時候,他們似乎是故意摔倒的,就像女人吞掉所有緩瀉藥一樣──就為了離開養老院。護士常常跟救護車人員打情罵俏。「掰掰──晚點發作 。」他們在氣切手術過程中或是替病人剃毛裝監測器時,玩笑老是開個不停,以前總讓我震驚不已。一個八十歲女人骨盆骨折,嗚咽著:「握著我的手!拜託請握著我的手!」救護車駕駛卻劈哩啪啦聊著奧克蘭足球隊的事。
「老兄,握住她該死的手!」他看著我的神情,彷彿我發了瘋似的。我現在不再握別人的手,身邊沒有病人的時候也常講笑話。這裡非常緊繃,壓力很大,隨時面臨別人的生死關頭,相當磨耗身心。更令人身心俱疲,造成緊繃憤世的真正原因是,很多急診室收到的病患情況非但毫不緊急,甚至半點毛病也沒有。以至於現在你巴不得能來個乾淨俐落的刺傷或是槍傷。整日不分晝夜,病患被送進急診室,只因為他們沒什麼胃口、新陳代謝不規律、頸部僵硬、尿液呈現紅或綠色(一定是中午吃了甜菜或菠菜)。
你在半夜裡能聽見遠方那些鳴笛聲嗎?那些救護車中,不只一輛要去接某個沒嘉露波特酒可喝的老頭。病歷一張接一張。焦慮反應。緊張型頭痛。換氣過度。酒醉。憂鬱。(這些是診斷結果──病人陳述的是癌症、心臟病發、血栓、窒息。)這些病人個個都耗掉幾百塊美金,包括救護車、X光、檢驗、心電圖。救護車拿到一張加州醫療補助貼紙,我們拿到一張,醫師也拿到一張,病人則是打了一會兒瞌睡,等計程車載他回家,用憑證付車資。天啊,我變得像麥寇依護士一樣沒人性了嗎?恐懼、貧窮、酗酒、寂寞都是末期疾病,事實上,已經成了急症。我們確實會收到外傷或心臟病患,他們接受了治療,因為巧妙的醫術與效率,病情在幾分鐘之內穩定下來,接著急送進手術室或加護病房、心臟重症室。酒鬼和自殺者會佔用其他病患亟需的病房、護士,前後好幾個鐘頭的時間。我辦公桌前就有四、五個人在等候填表入院。腳踝骨折、鏈球菌性喉炎、頭部受傷等等的。茉德灌了一堆啤酒,迷迷糊糊,呈大字形躺在輪床上,像神經質的貓咪揉捏著我的手臂。「妳好好喔……好迷人唷……我是因為眩暈才來的,親愛的。」「妳姓什麼?地址呢?妳的醫療補助卡呢?」「不見了,什麼都不見了……我好慘,好孤單。能不能讓我留在醫院?我的內耳一定有問題。我兒子威利從來不打電話。當然了,他住戴利城,是長途電話。妳有小孩嗎?」「在這裡簽名。」我從她皮包裡亂糟糟的雜物中,找到了極少的資訊。她用捲菸紙來擦掉多餘的口紅,糊成一團的大大唇印,爆米花似地在皮包裡翻騰。「威利姓什麼?電話幾號?」她哭了起來,朝我脖子伸出雙臂。「不要打給他,他說我很噁心。妳也覺得我很噁心吧,抱抱我!」「晚點見,茉德。放開我的脖子,在這份文件上簽名。放手。」酒鬼都是孤單的。送來的自殺者至少會有一個人陪著,通常更多──這是一般的情況。至少會有兩個奧克蘭警官陪著就是了。我終於明白,為何自殺被視為犯罪。用藥過量是最糟糕的。依然是時間問題。護士通常太忙了,他們給病人藥物,但是病人得灌十杯水(不是要洗胃的嚴重藥物過量)。我很想把手指伸進他們的喉嚨裡,讓他們拚命打嗝,滿眼淚水。「喏,再喝一杯水。」有些自殺案例算「好的」。我遇過不少次都有「好理由」,像是病症末期或痛楚。不過讓我印象更深的是優秀的技巧。子彈貫穿腦袋、手腕割得恰到好處、吞下適量的巴比妥。這樣的人即使沒有自殺成功,似乎也會散發出某種寧靜、某種力量,可能是來自深思熟慮的決定。 ▶▶ 閱讀更多 露西亞.柏林《清潔女工手記:露西亞•柏林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