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有一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電影,講述耶誕節前夕,戰線兩端敵人被優美音樂所觸動,紛紛從戰壕裡現身。他們相遇、溝通、放下武器、交換酒食,最後在溫馨和諧的氛圍裡,短暫度過一個平安夜。
無論真假,這顯然都是被美化過的浪漫故事。即使如此,這個看似不可能的和平,也只有短短一晚。
什麼事情讓勢不兩立的雙方,被喚起柔軟的心靈?是那些音樂勾起的共同記憶嗎?還是屬於歐洲白人共同的宗教信仰?還是像老鼠般躲在陰冷潮濕的地道,充滿死亡與恐懼的共同經歷?
但是,這件事也許也沒那麼強大,因為在這前後的其他日子裡,在這個據點之外的其他地區,他們繼續彼此仇視、鄙夷,相互殺戮,把刺刀或灼熱彈片送進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體內。
那又是什麼更重要的事情,讓溫和克己的文明人被激起殘酷、攻擊的本性?讓煮沸的血氣把原本善良、包容的心塞進牛角尖,長期處於憎恨他者的亢奮情緒裡?
當抗議的人潮彼此對峙,邊境的守衛劍拔弩張,茶杯裡的政治鬥爭冤冤相報,緊鄰的兄弟之邦拉攏對方世仇以激怒對方;我忍不住像隻果蠅停在牛角尖上思考…
除了個體經驗外,我認為很大一個原因是,在生活與成長環境裡,我們被植入了不同的歷史記憶。
每個人都是歷史記憶的產物,雖然歷史的真相有太多的可疑,但是只要能把發生在某片土地、某個社會或某個族群的某個版本的故事,透過教育或宣傳,成功跟個體連結在一起,就會創造出集體認同,進而產生超越個體規格的,極大的愛憎情緒:
光榮的歷史記憶讓人自尊自信,屈辱的歷史記憶讓人奮發圖強。但更多時候,當人類的陰暗面或劣根性顯現,光榮的過去則讓他們傲慢自大,無法平等待人;屈辱的過去則讓他們偏狹、猜疑,充滿報復心理。
歷史記憶像帳本一樣,非常好用,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也許不見得就是索債欠條,但作為相罵本的累積卻綽綽有餘。
所有煽動家、革命者或政客都了解,寄生於每個個體的整體記憶、國族神話有多大能量。他們策略性地去解釋它、強化它,透過歷史元素區隔人民、分裂群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於是我們的善意與同理心只及於自己族群,我們批判與嘲弄眼光,只留給不同陣營網民,我們的正義與公平永遠充滿選擇性。
更令人憂忡的是,為了此刻的情緒與利益,歷史也可以被曲解、改寫、任意創造。人類的狂妄自大、道德的虛無主義在在加速了歷史的虛無主義。於是所有的價值、情感、我們對事實最後的一點信仰,都失去了歷史依據。
處於今日媒體環境所形塑的生活空間,就像處於迫蹙的牛角尖裡,讓人們漸漸誤以為,沒有一次大衝突或大破壞,壓抑的憤懣就找不到宣洩出口。
作為一隻在緊張對立局面下,猶兀自嗡嗡作響的果蠅,我忍不住思索:其實,我們的智慧與啟發、知識與文明、還有種種靈感與美好的想像,也都來自歷史記憶。一念之間,選擇什麼樣的態度與觀點,去解讀、回應歷史記憶,也將決定我們是後世人類怎樣的歷史記憶。
(作者為作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