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對撞
在全球矚目的九月武器大展上,習近平說:「加快建設世界一流軍隊,堅決維護國家主權…為世界和平與發展作出更大貢獻!」
前一天,賴清德說:「我們要的和平,是透過實力達到的真和平。唯有強化國防戰力…才能真正守護國家主權與民主自由。」
兩個「敵對勢力」的領導人,措辭竟然雙胞胎似地一模一樣。賴總統說要和平,目標是「真正守護國家主權」,手段是「強化國防戰力」。習主席說要和平,目標是「堅決維護國家主權」,手段是「建設世界一流軍隊」。
主權對主權,軍隊對軍隊,分明就是火球對撞,喊出的卻是「和平」。
在日益緊繃的國際局勢裡,政治領袖談「和平」時,其實都在談「戰爭」─因為談和平,比談戰爭困難、危險、代價高。
和平是苦藥
戰爭輕易可激起人類最原始、最強烈的情感─恐懼、悲憤、集體榮譽、愛國激情,讓領袖們一呼百諾,而和平,需要的是激情的理性節制、對敵人的同理心、妥協折衝的智慧、深遠周密的思慮。主戰是糖果討好,主和是苦藥難嚥。
北愛爾蘭人太明白這種反差了。一九七○到九○年代的「動盪時期」,北愛人習慣進餐廳不靠窗坐,以免被武力抗英的「愛爾蘭共和軍」臨街掃射或爆炸傷到。一九九八年「貝爾法斯特協議」簽署,英、愛政府承諾北愛人民可以自由選擇認同和國籍歸屬─武器,放下了。
北愛從此被譽為成功的和平典範,可是在過程裡,那率先主張開啟對話的人,就是「賣國者」,千夫所指,萬人踐踏。
一九九三年,坐在以色列國會裡,我見證這種過程。外面群眾激動怒吼,裡面反對黨捶拳叫罵,一生沙場的老將軍總理拉賓,走上講台,說:「我們這些從血染沙場歸來的士兵…我們這些來自每天埋葬自己兒女的國度的人…今天要對你們用最大而清晰的聲音說:夠了!血和淚,夠了!」
緊接著上台的反對黨領袖,內唐亞胡,聲調高亢,激情煽動,指控拉賓提出以巴和平,是猶太的叛徒。
兩年之後,拉賓被反和平的自家人刺殺身亡;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們目睹以巴土地上的人間煉獄。
謙卑有萬鈞之力
政治領袖總是高喊「和平靠軍力」,然而歷史上「真和平」的到來,往往不是通過砲火,而是通過謙卑。
西德總理布蘭特在華沙下跪,承擔戰爭責任,用謙卑重設了此後與整個東歐的關係。
法國的戴高樂主動邀請戰敗後的德國總理阿登納出席蘭斯大教堂的彌撒。在這個歷史高地,戴高樂牽起敵人的手,告訴全世界:和平從這裡開始。百年仇恨、三度交戰的死敵,頓時化為夥伴,奠下了後來歐盟的基礎。
南非總統戴克拉克,在全面掌握國家機器的時候,釋放曼德拉、解禁黨派,終結壓迫,走向和解。
強勢者下跪、牽手、釋放,舉動謙卑寬柔,卻力道萬鈞。
這些改變了未來的強者,用歷史的謙卑提醒今天的強國如中國和美國:軍事的硬實力換來的,是國際孤立、經濟拖累、社會撕裂,以及壓制衝突所埋下的仇恨與後患─循環的復仇,有一天會反噬。
戰爭的代價遠超過和平,因此強勢者必須記得:和平最大的責任在強國,而且,和平不是慈善,不是讓利,而是強國對自己最有利的投資。
更何況歷史會尊敬而記住的,不是那發動戰爭的人,而是那終結戰爭的人。
和平不能外包
□ □那麼,不是強國,對和平是不是就沒有責任呢?
今日台灣的公共語境裡,提出「和平」的人往往被貼上「親共」「賣台」的標籤。針對和平論述,最常見的兩種反駁是:
其一:「要和平?去跟中國說!」
其二:「中國不可能給和平,所以談和平是天真而無用的。」
這兩種說法看似直截了當,卻隱含一個預設前提:戰爭,責任全在中國;因此,和平是否可能,也只有中國能決定。既然中國「不會給」,那麼台灣根本不需要想。
這種邏輯其實等於宣告:台灣既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也沒有能力規畫自己的和平路徑。
然而,台灣真的如此無力嗎?我們追求和平,要等中國決定?設計台灣的和平路徑,要先等中國宣布放棄武力威脅、終止一黨專政?先等中國大崩潰?等中國民主化?如果和平的鑰匙全掌握在對岸,那麼台灣所謂的主體性就毫無意義。
事實上,和平不是天真的祈禱,而是一種積極的戰略選擇。不論中國對台展現的是懷柔或恫嚇、善意或敵意、領導人可信或不可信,台灣都必須主動設計自己的和平路徑,因為只有透過主動的、有縱深的和平布局,台灣才能爭取到生存所需的空間與時間:國際支持、兩岸對話的空間;軍事強化、社會韌性深化的時間,以及,避免意外衝突的迴旋餘地。
更重要的是,台海並非只是兩岸問題,而是一張多方「利害關係人」交織的戰略桌:中美日韓、印太各國,無不在其中,台灣則更是攸關生死存亡的一方。只要是利害關係人,就有責任深思:如何讓各方在這張桌上不怒而掀桌,不鋌而走險─這,正是和平策略的核心。
換句話說,和平不是空泛的許願,而是一種智慧型的國家風險管理。這樣的責任與策略,能「外包」給中國嗎?
韌實力、和平推
賴總統說「真和平唯有強化國防戰力」,是的,堅強的戰力嚇阻當然是和平策略中至為重要的一環,可辯論的是,把軍事戰力做為競賽的「唯有」擂台─請問,比拳頭,是台灣的優勢嗎?
台灣或許可以更自信一些,因為軍事以外的「實力」,台灣並不弱。台灣的「韌實力」─譬如不可或缺的晶片科技,譬如AI時代「數位信任」的基礎建設,台灣都領先全球。這兩者都指向一個更根本的深層資源:長期投資於教育、文化和民主實踐的台灣很幸運已經培養出一個相當成熟的公民社會─它有能力研發創造,有經驗自我治理,了解個人自由與國家權力的分界,不間斷地學習如何辨別謊言與真相,而且一直在努力堅固自己對尊重多元、包容異議的信念。
這一套價值並非只是抽象觀念,而是社會的「韌實力」,一個柔韌的「武器」,可以用來和各「利害關係方」─包括中國的黨政和人民─溝通、周旋、說服、贏得善意、建立信任,避免最可怕的結果,那就是,中美對峙,以台灣為焦土。
「兵推」重要,但不見得換來和平,可是不做「和平推」,絕對得不到和平。
主動的籌碼
台灣不必把自己綁定在「第一島鏈前線豪豬」的「被害者」位置,然後在內部擴大恐懼、製造分裂,緊縮自由,在外部惴惴然祈求國際同情和保護。對自己的「韌實力」多一點認識,深化強化,台灣本身可以是文明力量的貢獻者,更可以是和平想像的開啟者。 □
和平,不是軟弱和退讓,而是主動的籌碼。和平,不是屈服和投降,而是對自己的未來做選擇、設計、投資。
9月20日台北國際和平論壇:https://civictaipei.org/peace-program-zh/peace-forum-z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