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程建人部長,已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一九七六年我奉派中華民國駐美大使館服務,當時程部長(大家都暱稱他CJ)是政治組二等秘書。一九七二年上海公報簽訂後,美國與中共關係持續正常化,建交只是時日問題。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大使館接獲台北外交部錢復次長電話,稱美國駐華大使安克志半夜喚醒蔣經國總統,告知卡特總統八小時後將宣布於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與我國斷交,並與中共建交。
台北立即派外交部政務次長楊西崑赴華府,主導後續台美關係的談判。斷交的前一天傍晚,楊次長率全體館員及家屬,於雙橡園主持最後一次的降旗典禮。當天寒冷,氣氛哀戚,許多美國友人都來參加,CJ的國務院窗口,中華民國科科長費浩偉(Harvey Feldman)也來了。
典禮結束後, 在悲憤與淒涼交錯的氛圍中, 一位館員的眷屬忽然高聲質問:「Mr. Feldman, are you satisfied?(費先生,你滿意了嗎?)」這突如其來的咆哮,讓全場頓時陷入尷尬。費浩偉面色凝重,CJ隨即趨前,抱著費的肩膀;這及時的沉著、善意與風度,令我終生難忘。
其後,楊次長開始與行政部門展開台美關係新架構的談判,美方代表為國務院亞太事務助理國務卿郝爾布魯克(Richard Holbrooke)。每次會談,均由CJ陪同,結束後也都由他向台北發回往往都是數十頁的電報。那些關乎國家命運的談判內容,讓我們掌握到美國行政部門毫無保障台灣安全的意願,也讓我們更積極爭取國會支持,成了奠定《台灣關係法》的基礎。
CJ曾向我提起,在某次談判中:「Holbrooke(卅八歲)坐在沙發上,雙腿翹上茶几,雙手枕在腦後,面對著白髮蒼蒼,筆直端坐的楊次長(七十歲)。會談結束後,楊次長在回程的路上,一路望向車外,不發一語。」當時我深深感受到楊次長與CJ兩位外交前輩如此忍辱負重,就為了國家大局。
CJ後來與我先後離開華府,再度共事,已是近二十年後,他上任外交部長時,我是禮賓司司長。每逢重要外賓來訪,CJ親自主持宴會時,禮賓司總會安排現場伴奏。CJ會以歌聲帶動氣氛,讓拘謹的外交場合,增添輕鬆的溫度。
CJ的幽默令人稱道。有一次海地總理訪台,由程部長陪同拜會李登輝總統,待外賓都坐妥後,總統府禮賓官以法語高呼:「各位先生女士,中華民國李總統閣下!」此時全場起立,但李總統剛踏入會客室,又忽然轉身去交代幕僚。侍衛隨即把門關上,現場頓時錯愕。CJ立即以法語笑說:「總理閣下,我們這位禮賓官法語很好,因為他常常練習,剛才就是在練習,所以不算,大家請坐。」全場哄堂大笑, 尷尬頓時化解。
兩千年國民黨敗選後,程部長指示我為外交部與總統當選人陳水扁團隊交接的窗口,當時我的對口正是如今的蕭美琴副總統。那是第一次政權輪替,但CJ對我說:「外交是沒有派系的,不論哪個政黨執政,我們外交官都必須超越黨派。」
在他的督導下,我與蕭美琴女士的溝通與交接順暢圓滿。CJ的專業與風骨,給了我最深刻的示範。
CJ與我在華府共事時,同時學打高爾夫,也從此培養出深厚興趣。他退休後,我們每次球敘,總愛小賭一番,分個高下。我在東京任駐日代表時,他同藍智民、林尊賢大使一起來打球;餐敘時,我們都笑他說:「CJ的最愛是想當歌星,其次想當職業高球選手,但最後都被外交耽誤了。」
日前參加CJ的追思禮拜,會場擠滿了昔日同事和朋友。當螢幕上播出他的精彩人生剪影伴著他的歌聲時,全場動容。CJ音容宛在,我們和他卻天人永隔。當他唱起那首我聽他唱了幾十年的電影「綠野仙蹤」金曲〈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望著CJ的生前微笑身影,往日點滴全湧上心頭;我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