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候機無聊時,忽見有本贈閱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便拿起來看。六十多年前,我陪外公去華嚴蓮社聽南亭法師講經,小師父們怕我們這些野孩子在會場亂跑,便教我們背心經。背會有獎品,是一顆玻璃珠,上面有個小孔,對著光望進去,裡面有尊釋迦牟尼佛。為了這個獎品,我把心經背得滾瓜爛熟,外公說它是無上妙法,但是當時的我不懂也不了解。
後來常在書法展覽上看到它,也在很多人的客廳中看到它,雖然自己的知識已隨著年歲增加了很多,但仍然沒有什麼體會,直到那天在候機室再讀時,突然就懂了。難怪張潮會在《幽夢影》裡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原來同樣的句子的確會因自己境界和閱歷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領悟。
比如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外公的解釋是表面上看到的東西其實是虛幻不存在的,但是為什麼眼睛明明有看到,卻偏要說它不存在呢?這是當時頑固的不理解。但是在教了四十年心理學的「知覺」(perception)課後,再看到這句話時,我就明白了:物體在我們視網膜上呈現的影像是倒的,可是我們的眼睛看到的卻是正的。因為眼睛看到的並不是真正的物體而是大腦將其重新解釋過的東西。所以它是大腦的虛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我們眼睛看到的光波,耳朵聽到的聲波在進入大腦後,都會變成電波,經由神經纖維將其送到相關的皮質區去處理。因此當視覺刺激被傳送到枕葉的視覺皮質區去辨識時,它早已被拆解成直線、橫線、角度等元素,這些元素會去活化視覺皮質中專門處理它的神經元,這些特徵再依大腦中已有的schema(架構)重新組合成最符合當下情境的物體或訊息,所以人常會看錯聽錯而不自知,因為它符合我們的預期。
幻覺(illusion)就是我們過去的經驗在影響大腦現在的解釋,天頂上的月亮跟地平線上的月亮明明是同一個月亮,但你看它的大小就是不同,這也是人看不見他不知道的東西的原因。
雷尼.馬格麗特有張名畫The False Mirror,眼睛是假的鏡子。它不是真實反映出外在的世界,它反映出的是你大腦中的世界。
因此「眼見不為真」,你見到了你想見的東西,但它並不真實存在於外界中。所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所有東西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聽覺也是一樣,我們常聽錯,只聽見我們想聽的話。那些以為再真不過的東西其實只是大腦的解釋罷了。六十年代,哈佛大學的休伯爾和威澤爾(兩人為一九八一年諾貝爾獎得主)從貓的大腦中,初次看到視覺皮質上的神經元是各司其職,有的只對直線起反應,有的只對斜線起反應,井水不犯河水。這些初級的資料層層往上報,最後由認知的大腦決定你看到了什麼。也就是說,「自上而下」比「自下而上」重要。這是個劃時代的實驗,第一次讓我們了解原來人類是這樣看到東西的。
不過再怎麼說,還是觀世音菩薩厲害,她沒有做任何實驗,就知道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只存在你的心中罷了。(作者為台北醫學大學暨中央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