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是老爸最鍾愛的女兒，哥哥弟弟有事要求老爸，每每派我出馬，幾乎不曾被打回票。上初中後，我就懂得體貼老爸的辛勞，在他的診所忙碌時，不等叫喚就主動幫忙，因此更了解當年家人能擁有相對優渥的物質生活，全得力於老爸的勞苦功高。
大學畢業那一年，老爸無預警倒下，病因是震撼全家的「失智」。看著一向對事物指揮若定的老爸，陡然之間成為眼神茫然的老人，我簡直無法接受，究竟是什麼原因，竟讓老爸衰老得如此不堪？我那說話聲調昂揚，總是神清氣爽的醫生老爸去哪了？
老爸失智後，媽媽毅然肩負起照料重責，凡事親力親為，好讓我們兄妹能安心上班、上學，成為家中的精神支柱。十六年後，這支柱不幸轟然傾頹棄我們而去，老爸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手足四人幾經商量，一致贊成老爸最好搬離那會觸景傷情的居住環境，換個新住處也轉換心境，或許對他好些，於是賣掉老宅，老爸搬去與哥哥同住。我幾次去探望時，卻撞見老爸似乎沒得到善待，有一次在濕寒的天氣裡，只因怕他來不及如廁尿濕庫子，居然沒讓他穿長褲。看他凍得冰涼的雙腿，我和哥哥大吵一架，徵求老公同意後，我接老爸回家住。
剛來我家時，老爸適應了好一陣子，他搞不清在櫃台忙著的那個男人是誰？背著書包進家門的男孩又是誰？這裡是誰的家？媽媽呢？為什麼我得買菜煮三餐？幫傭的阿姨呢？我耐心地一一回答安撫，約半年後他漸漸不問了，取代的卻是幽幽的嘆息聲。
那天看到探討失智照顧者人生故事的報導，我猛然一驚，回想當年我們自以為是地賣掉老宅，粗暴地把老爸從原本熟悉的環境中連根拔起，甚至我還自認為孝順地再次接他到另一個新住處；我以為這是對他最好、最妥善的照顧，老爸順從了他最鍾愛的女兒的安排，而我竟大意地未曾從他隱微的搖頭與嘆息聲中察覺異樣。
讀完那則報導，我深感愧疚，原來我的愛他其實是害他，他僅僅是失去記憶而已，我卻忽略了他內心深處的情感依舊是完整無缺，我錯得多麼離譜。
老爸已經走二十多年，但願他安息，並原諒女兒的無知魯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