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喜地的阿嬤抱著孫子進來，當我的聽診器輕觸金孫時，阿嬤高八度唱著「假裝的──」，N95擋不住滿臉問號，我繼續檢查，當耳鏡亮起時阿嬤揮舞著金孫雙手「假裝的──」，壓舌板打開小朋友嘴巴時，阿嬤咕唧咕唧小朋友「假裝的──」

「跟家裡的玩具一樣──」有那麼一瞬阿嬤的眼神突然深邃起來：「假裝的──不會痛！」

金孫依然懵懂傻笑，我知道我遇到高手了。

診間和平考驗醫師也考驗家屬。現代診間大作戰不始於診間，從家中的模擬演習就開始了。

堪用的聽診器一支三千起跳且逐年上漲，但全套醫師玩具不用一百五十元，絕對是值得的投資。以巧虎為軍師，小朋友在家充分練習後，真遇到白袍便不怕。常有兄弟檔真的練出興趣，搶著要用耳鏡看對方的耳朵，但畢竟力氣控制不好是會受傷的，只能拒絕說抱歉。不過借聽診器聽聽看心跳倒是可以的，這時我都會看到一盞盞瞬間亮起來的眼睛。

「那麼愛看為什麼不多念點書長大當醫師，看看你們都考什麼樣子。」媽媽的話劈哩啪啦，雖是健康的產業循環，但今年電機系的推甄分數其實比醫學系高呀。

有高手阿嬤就有反例，每個兒科醫師終會遇到的診間大雷就是「醫師壞壞，阿嬤打打」，每聞這句下意識我會微笑得更有距離，緩緩說醫生是在幫你呀。但曾有最會幫小朋友打點滴的專科護理師聽到這句話，就把阿嬤請出去想好再進來。

在家沒練習過，一進診間便瑟瑟發抖的還是有補救方法，看醫生當然是完全不會痛的，人生多的是自己嚇自己；曾看到主任對著小朋友若唱若舞：「哇我們手手聽聽哇好聽，那我們心臟聽聽哇有跳；哇我們手手照亮亮哇好亮，那我們耳朵照亮亮哇沒事；我們手手再照亮亮哇好亮，哇我們牙齒照白白哇好白。」小朋友在半夢半醒間就完成檢查了，日後這也成為我的大招之一。

人生無法盡如人意，一進診間就爆哭滾地找門要衝出去的，是任何方法都無解的狀況。只能請爸爸媽媽把小朋友抓好，用最快的速度檢查完，讓痛苦的時間最小化。兒科醫師真心希望，所有看診的苦難都是假的，而藥到病除的平淡日子，都是真實的。

●彥醫師的下班筆記：facebook.com/DrYanNote

媽說：「我知道，我看到公車從門口經過。」

兩個多小時前，我按下鐵捲門的按鈕，一個人走出娘家，沒回頭地往不遠處的公車站走。媽年紀大了，沒出來送我，當時她坐在一樓的廚房裡。

我不知道當我轉身離開的同時，媽也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廚房、經過車庫，伸手按下鐵捲門的開啟鍵，等著鐵捲門慢慢升起，然後她走到門外，看著門前的馬路，跟著我一起等待公車的出現。她早我幾分鐘看見公車經過，知道我再一會兒就搭上公車離開她居住的城市。

十幾年前，爸媽搬離老家，跟著我小弟南下居住。娘家的距離從十幾分鐘車程，延伸為一個多小時。回娘家不再是想回家時騎上機車就能辦到的事。

我一個人搭公車、坐火車、步行，往返兩個家。但是媽媽的話，讓我知道一路上我不是一個人。

就算不是過年過節，可坐八至十人的長桌上擺滿了自製鹹豬肉、紅糟肉、鮮魚、炸花枝丸、香酥芋頭片、炒三蔬、猴頭菇燉湯、白菜滷等各式料理，這還沒加上飯後甜點與水果。

年輕時的媽媽，爽朗的笑聲不時從廚房傳來，從早忙到晚依然樂在其中。從幾天前的採買，做菜前的預備，兩大冰箱的調度，媽媽總是像管理大師那樣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中創意發揮，讓回家的我們大快朵頤。

如今媽媽已經八十歲。膝蓋不好，不宜久站。炒菜到一半，得坐在板凳上稍事休息，才有力氣再戰。不喜外食，外帶菜色也吃不慣，姊妹們的手藝在媽媽眼中又「尚未出師」，端不上檯面。所有想到的解決方案似乎都比不上「媽媽的味道」強，要改變一位八十歲老人家的思維與習慣，談何容易！

回家吃飯漸漸變成負擔。想回去看老母，又不捨她忙到腰痠背痛、手軟腿麻。因此斟酌著改變回娘家的頻率，讓媽媽多點時間休息，同時改變回家的時間點，有時選在周末媽媽午睡過後，有時吃過晚餐才去探望，避開飯點。媽媽平日吃得清淡，幾碟養生小菜就打發，省時又健康。母女倆就泡茶聊天吃點心，分享近況。

回家的重點未必是吃飯，但為家人準備餐食卻是上一代傳遞愛的方式，也奠定在家中的地位與價值。回家與否是「靠關係」，交流情感卻未必需要吃飯。能把握相聚，珍惜彼此，就不會有遺憾。

「今天做了蘿蔔糕和芋頭粿，妳下班後要不要來拿？」媽媽特意打了LINE電話告知。看來要媽媽少動多休息依舊不容易，她總說：「能動就是福。」雖說不吃飯，也可以傳遞關愛，但媽媽的持續付出，是我身為子女之福。我定要身在福中，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