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呢？打從女兒出生之後，我就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寶寶半夜索奶，醒醒睡睡，不得安寧，最後所幸兩個人抱在一起睡。日子一久，女兒睡了，我便開始捨不得睡了，徹夜挑燈夜讀，遍尋一首詩來餵養我枯竭的心靈。直到天色漸亮，方才心滿意足地依偎在小獸身旁睡去。此後，兩輪黑眼圈就是我天生的時尚煙燻妝。

其實在當媽媽之前，我可能就病了。懷孕後，我的哭點一落千丈，舉凡看到公布懷孕喜訊、可愛的小孩、保母虐嬰新聞、地震傷亡、人類生產、動物護崽等影片，無論是溫馨的、可愛的、可憐的、開心的，我都能哭。此時此刻我是大地之母，世間一切皆是我的孩子。

產後再看老公側錄的生產影片，隨著女兒震天的哭聲，影片中的自己哭著笑了，影片外的我也跟著哭了。有一次，我跟女兒陪老公參加同事的婚禮，不知道是婚禮主持人渾厚又富有磁性的嗓音，還是浮動不已的荷爾蒙作祟，我竟然哭了。「你感動什麼！」老公大驚，席間同事們也無不訝異地看著我。

還有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在當媽媽之後也病了。我時常在人海中遍尋哭聲的源頭，或是快步走出淋浴間從浴室門縫探頭傾聽。走在路上只要聽到有人在叫媽媽，我都會下意識地回頭。然後寫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哭了，果然病得不輕啊！

我的雙手得以先一步感知孩子是否發燒，以及洗澡水溫是否適中；還能在漆黑的夜裡精準地接住差點掉下床的小獸。我的嗅覺與味覺雷達增強了數倍，鼻子可以嗅聞到空氣中與家具上殘留或散發出的一切香菸線香蚊香油煙味；舌尖能夠輕易嘗出蔥薑蒜胡椒辣椒以及各式揮發過的酒類。

文藝青年這種病我原本以為生個孩子就好了，但事實證明並沒有，以至於我時常花費許多時間將育兒路上的大小事記錄成篇，寫詩為文，譜出多少個春秋血淚史。身處兒女亂世誰不是身不由己？只有當過媽的文青才能懂。

至於爸爸嘛，別擔心，至少爸爸沒病，爸爸的睡眠品質還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依舊完好如初。

從小我便與夜市結下不解之緣，也成了夜市控。北中南的夜市都有我的蹤影，獨自一人、女友約會、全家出遊，不同的逛夜市組合有不同的樂趣，夜市成了我療癒身心，忘卻煩惱的地方。

煩惱挫折鬱悶，隨著人生階段伴隨成長，學生時代、初出社會、成家立業，沮喪悲傷的事各自不同，療癒身心的方式也不同，閱讀看電影聽音樂，但隨著小孩陸續報到，我赫然發現，逛夜市是最具彈性的放鬆之法，不會讀到一個章節被打斷，不會有哭聲淹沒音樂，不會電影總是看不完。

身心疲憊時，我可以簡單進行十五分鐘的按摩。業績未達標被老闆電，可以丟九宮格射氣球，三振豬頭老闆、把機車客戶爆頭，武器還可以任選，瀟灑的拔槍還是飄逸的飛鏢，隨心所欲。而實現「財富自由」的玩法，則是整桶圈圈天女散花灑出去，或是閉眼打彈珠。這些超有趣的玩法，看官們有機會一定得試試。

有時逛累了坐下來，吃份夜市牛排，濃湯紅茶無限暢飲，在鐵板的蒸騰熱氣中，我彷彿看到小時候的我坐在自己對面微笑。我舉杯向他致敬，好久不見我的赤子心，歸來，我仍是從前那個少年。

消防局做急救練習，一個矽膠假人躺在地上，眾人圍觀，等待美女義工操作心肺復甦術。美女不知何故，看著假人，遲遲不肯操作。一旁愛慕美女的消防員見狀，立即自告奮勇，躺在地上，充當假人（病急者）給美女使用，心底卻希望得到美女口對口的接觸。

口對口，既是哺育，也是接吻和救急。

是深秋，正是最適合悲傷的日子，如前一天，父親猝死在外。肺結核爆發，遍地咳血，身上，車上，口角上。腥紅的血漬潑墨一般，畫上了哀悼的圖案。這便也是他的遺言了。被宣告死亡的身體，停置在縣立醫院半露天地下室一晚，供家屬上香守靈，念大悲咒。

曙色清寒的隔天早上，將相關事務交給二伯和殯儀社之後，就上醫院請求開立死亡證明書。秋陽照在白袍醫師臉上、身上，是看似三十歲，還說不上老成的青年男子。昨晚便是他為父親施行急救的。

他說他為患者進行了兩小時的心肺復甦術。

手拿證書，走出醫院，陽光刺眼。一路無語，一路傷嗟，南國的秋風此刻沒有一點詩意。悔恨悲涼的心情不知嚙開了哪一個小孔，自此便一滴一滴地滲入，再滲入。

多年後，也就是二十五年後，劇中見消防局一幕，恍然間，思緒回到那一晚。父親的口，是抽菸的口，是喝酒的口，是嚼檳榔的口，是掛著巨量結核桿菌血液的口。再說不好聽了，這可能是世上最濁臭的男人的口。

為了救急，口對口，可以不顧一切。可以，不顧一切嗎？

秋光裡，那滲入記憶中的一雙眼神閃爍了一下。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