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與母親的感情能有多複雜？牽扯能有多深？

爸媽大約在我兩歲多時離異，媽媽一開始不敢回娘家，帶著我在外頭浪跡天涯，後來她的親妹妹、我的阿姨看了不捨，離開原本安定的生活和工作，前來陪伴並分攤照顧我的責任；再後來，媽媽帶我回到外婆家，又在因緣際會下和阿姨前後赴日本發展，直到我專二時才返台創業。

童年乃至青春期，最需要父母扶持和陪伴的光陰，我幾乎都是一個人；即使外婆家有其他親友，我的內心仍孤獨不已。不論是學業或人際關係上的困境，我也習慣自己處理，哪怕處理得不好、有傷口了，也是獨自舔舐。

即便在媽媽回台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們的關係仍因為她缺席我的童年時光而時好時壞。只要我們起了口角，我便常對她說：「都是因為妳把我留在台灣的緣故。」我知道這樣說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然而我也有結痂了的傷口又被撕開……

這樣的負面循環，直到我也有了女兒才漸漸好轉。在養育的過程中領悟到「母親」這個角色的處境有多艱難，很多時候想要面面俱到，卻發現總在自欺欺人。

某次女兒不願與我們出遊，我和媽媽有了整天獨處的機會，我猛然發現，她更需要的是跟自己和解。

這樣的體悟也是經由日積月累。每次和媽媽產生摩擦，她總會用情緒性字眼建造牽制彼此的牢籠──好比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對不起妳阿姨，讓她沒結婚跟著我照顧妳、做生意，我耽誤了她的青春，妳以後不孝順我沒關係，一定要孝順她！」

那天，我們走在日月潭邊，我對媽媽說：「作為一個母親、作為一個姊姊、作為一位外婆，乃至妳以前的身分：媳婦、老婆、老闆，妳做的都超過妳需要做的，超過太多太多了。跟自己和解吧！別再責怪自己，別再覺得自己害了誰又拖累了誰，每個人都有選擇，像阿姨是自行選擇要跟著妳去日本的，妳不該把她選擇單身這件事認定是自己的錯誤。」

我還說了很多、很多。媽媽紅著眼眶告訴我，原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對她說那些話。

從那次對話後至今一年多，我們沒再吵過架，讓我感到相當神奇。原來，有時候我們與他人處得不好，並不是我們與那個人真的有什麼問題，有時候問題其實出在我們自己身上；當我們放下心中的包袱，學習與自身和平相處，便會產生許多改變。四十五年過去，我和媽媽終於撿回遺失的美好。

大三那年意外懷孕，當同齡人自由自在，我卻羈絆於家長裡短，在現實猝不及防的暴擊下學做人。無論人妻人母人媳，每個角色都不容易，毫無經驗的我，奮力又笨拙地答題，並盡力說服自己，一切努力終將有意義。

我的二十到三十歲，充斥著挫折的柴米油鹽，和夾縫中設法取得的學位。人生太龐大，只能拚命扛起，狼狽的我，疲憊無助，同時失落，累得連羨慕旁人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不覺年過三十，身邊的人也走上成家育兒的路。曾幾何時，兒女獨立、時間自由、志業小有所成的我，開始被歸類為「勝利」的一方──聽見這樣的評價時，忍不住失笑。人生中最精華的十年，全投注在丈夫孩子身上，所謂的個人成就，更是犧牲睡眠、放棄休閒換來的。如果知道一個人失去了什麼，或許，就不會欽羨於對方此刻所獲得的了。

因為我們不見得想付出同樣的代價去交換它。

每片盛世繁華，都暗藏斑駁的悲愴；一篇四百字的勵志故事，對當事人而言，實是耗時十四年的血淚史。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勝利組，只有一群堅持在擦乾淚水後，又一次擁抱日出的平凡人罷了。

常聽說姑嫂之間都會有嫌隙，甚而惡化到老死不相往來。但老媽與姑姑間情誼卻相當深厚，像多年老友，也像姊妹，旁人總嘖嘖稱奇。

其實老媽跟老爸住在同村莊，又是好鄰居，婚前老媽和姑姑就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她曾說，年輕時姑姑很愛漂亮，不時跑到她的房間取用化妝品；老媽買了新衣，若姑姑穿得下也一定先讓姑姑穿，好看的飾品也會給她佩戴。當然姑姑也懂得回饋，會幫老媽照顧我們這些小孩，並擔任廚房助手。

姑姑要結婚時，老爸和老媽都很捨不得，囑咐她在婆家若受了委屈，兄嫂永遠是她的依靠，讓姑姑感動得落下眼淚。

婚後的姑姑為賺錢貼補家用，經常把三個表弟送回娘家拜託老媽幫忙照顧，三個表弟幾乎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偶爾姑姑和姑丈起了爭執，我們家也是姑姑暫時轉換情緒的避風港。

老爸在六十五歲那年因病離世，那時我們尚在職場打拚，最常前來陪伴老媽的仍然是姑姑。

老媽得空會在附近的菜園種菜，當然少不了姑姑喜歡的蔬果；兩老經常一起煮飯用餐話家常，表弟們總開心地說：「我的母親年事已高還有娘家可依靠，又有二舅媽的疼惜，真是幸福。」

老母與姑姑的好感情，說到底也是一種「老來伴」吧！這樣的姑嫂一世情，確實難得一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