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木瓜可以賣貴一點嗎？」怕要引起其他客人側目，我只在心裡問上幾次。

那是許多年之前了，我入住日本已有數年，離住家不遠、同樣來自台灣的友人某日來電：「知道附近那間大飯店吧，早餐Buffet有提供限量的木瓜喔，找一天我們一起去。」那年代的日本，木瓜是珍貴的進口水果，售價高昂，一般的超市和水果攤不販售，不容易買得。

用餐處在高樓層，有幾面窗子可鳥瞰神戶的市容。早餐提供的食物是all you can eat，唯獨木瓜是專人送到用餐者的座上。我和友人近乎恭敬以待，尤其是我，當木瓜送來時，趕緊將原來的餐盤往旁推去，為來到的木瓜騰出最寬大的空間。

只見木瓜倒是不張揚，靜靜地，就算一旁有高品質的刀叉示顯它的珍稀。服務人員擺放木瓜的姿態，儼然像正在為我斟上珍貴好酒。盤子上的木瓜片約是一整個木瓜的六分之一，前置作業已將果肉與果皮切離。我拿起刀和叉在木瓜片上游移，幾度模擬切下、叉起，小心翼翼，唯恐草率行之有損木瓜的尊貴。當我在心裡說：〝OK, I’m ready.〝手握緊刀和叉切進木瓜時，才回了神，餐廳裡並非只有木瓜與我。原來，我對那片木瓜的珍愛專情就如同熱戀中的戀人，凝眸，世界只有你和我。

在台灣，賣場上我看到的木瓜通常是一個挨著一個，或平躺或半斜靠，表著態，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意興闌珊，模樣帶著不受青睞的賭氣。我問木瓜，怎麼了？「我身價高騰稀有時，即備受尊寵；當我輩眾多價格賤了，就被打入布衣平民。」我馬上就明白，因為我也是雙眼不識心僅一寸的眾多人之一，對木瓜餘尾的一嘆：「木瓜我始終是木瓜啊。」我甚且當它是秋風之過耳。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月，木瓜和我都有了不同的態度。我會在水果攤前駐足，在心裡表達不平之意，當然這不算有什麼作為，僅只是在整理我自己的感受；而木瓜雖然沒有正起身子，可是面露的是平和的不自棄，不急躁，靜待時運，有其溫和的訴求。看來，木瓜比我沉著有遠見。

之後，當過多資訊的分享讓我無感，當太熟悉的風景教我視而不見，當我對很多情事、景象不再驚嘆好奇，少有「看，那是○○！哇，那是○○耶！」木瓜就會現身，攜回之前於我是耳邊風的那句「木瓜我始終是木瓜啊。」來提點我──想想多年前在日本高樓餐室座桌上的我吧。

再之後，我比較能掌握心性了，領會到木瓜要告訴我的是，木瓜始終是木瓜，只要以珍視之情發心開步，便有機會在逢遇物事時，擁回當年和那六分之一的木瓜片相會時的情懷，看見珍貴和美麗。

我會的。我將承諾給了木瓜。

蓬厚的羽絨衣是二十幾年前的舊時款式，不似現在講究輕暖；當時羽絨外套才剛上市，填充愈厚實，反應愈是熱烈。街上行人穿著五顏六色的外套，像一朵朵棉花糖，為冬日增添了幾分甜蜜的熱鬧。外套是來自大姨的禮物，剛收到時，我就愛上了這宛如天空的一片淺藍。觸感更是像雲朵般柔軟，只印有一處不起眼的商標，其餘部分沒有半點圖案。

怕冷的我將它視若珍寶，喜愛它的溫暖，每日常伴。騎單車時，風鑽進領口中被它包裹，我彷彿踩著踏板便能升空；午睡時，它緊貼著我的臉頰，護著我易擾的美夢。它更是記錄我學習的勳章，胸口的一塊僵硬淺黃是沾染化學藥劑造成的羽絨灼傷，袖口沾染的鐵灰更是我一筆一畫堆疊的日常。母親知道我對這件外套的喜愛，總在冬日來臨前，親手幫我刷洗、曬晾；年復一年，數以十載。後來我離家北上，為減少行李重量，厚實的它只能暫放家中，逐漸淡出我的生活。

直到前往大陸，怕冷的我從菊花初綻就感受到空氣中的微涼，梅花乍紅的北風料峭更瑟縮難擋。年節返台，忍不住向母親提起帶去的冬衣抵不住寒風夾雜薄霜。媽媽聞言，從櫃裡重新拿出許久未穿的羽絨衣，遞到我面前：「一直沒丟，果然派上用場！」

外套還是如往日蔚藍，袖口已不見往日筆墨沾染，只剩下胸前那一小塊不起眼的淺黃。我訝異衣物怎能十年如往，母親很自豪：「每年冬天我都會把它重新洗一遍再晾乾。」

我想起熟悉的場景，母親擔心我將衣物洗壞，總是親力親為，我倚在門上陪母親聊個幾句也算略表心意。她坐在大盆旁，先是雙手交疊搓揉衣物，再執衣刷細細刷去頑垢、汙漬。經浸泡，再以清水反覆搓洗，晾曬後重新收藏。那些我不在家的日子裡，母親刷洗衣服時，綿密的泡沫是否洗去我年幼時的頂撞？衣刷是否將家人相伴的少時回憶重新刷亮？我接過羽絨服，湊近鼻子嗅了嗅，樟腦香裡還混著淡淡的冬日暖陽；我想即便花落離枝、遠走他鄉，披上它便有了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