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愛帶孩子旅行，所以從兒時至求學後，幾乎是每個周末，我與姊姊不是在某個郊景，就是置身繁華鬧區。近程的交通方式是機車，遠途則仰賴客運。我喜歡坐巴士，因為能在涼爽靜謐的方格中，悠閒凝視窗外流轉的風景。這樣的偏好讓窗邊不知不覺間成了我的專屬座位，姊姊則默默於廊側坐下，當我厭倦了窗景，便轉身與她聊天。

姊姊升上大學後，周末的家庭出遊從常態驟變為一月一次，隔年換我負笈他鄉，更是必須搭配節慶才能迎來團圓，方有機會復刻這般情景。而在我們各自就業，我又因工作旅居他城後，姊妹倆好像就再也沒有一起出門旅行過了。每次我返鄉僅能停留短暫時間，所以泰半是在住家附近散步，然後回家品嘗想念的家常菜。我們反而是跟同事朋友去了好多地方，再更後來，則是與另一半。

直到轉調單位，距家鄉不過一小時車程，我與姊姊通話頻率變得頻繁，時常分享生活大小事，傾聽對方遭遇到的問題。從前開口很常吵架的姊妹化身成姊妹淘似的關係，只是未曾動念一起旅行。

姊姊成為全職媽媽後，身心被急遽壓縮，不禁豔羨能出國放鬆的我。今年春天，我恰巧看到兩周後出發的便宜機票，外甥也已上幼稚園，遂開口詢問姊姊一同赴日賞櫻的意願。沒想到她興奮應允，立馬交代小孩事務。

登機後，姊姊像小女孩般緊黏窗邊錄製起飛畫面，她終於能暫時放下誰的媽媽、妻子、媳婦等各種身分，重新做回自己。即便這樣的自己如花季一般短暫，但分秒都是值得封存的燦爛美好。

五天的行程，除了逛街與享用美食，我也安排近郊一日團。報到後姊姊先走上大巴，然後下意識停在座椅旁，為的是讓隨後的我能先坐進窗位。這個動作讓我感動，錯覺時空彷彿瞬間拉回童年，一家人出遊的情景。只是如今父親中風臥床多年，永遠無法重現原樣。

幸好還有姊姊，陪我旅行，伴我走人生路。儘管不久須回歸各自家庭，但這趟旅行再次確認，我們不僅是姊妹，也是最好的姊妹淘。

有別於平日室內的氣氛，在黃昏的天光照耀下，我猛然發覺老師及孩子們的臉蛋，個個五官精緻立體、亮暗分明，彷彿卡拉瓦喬筆下的人物般動人心弦。剎時讓人猶如置身一幅充滿聖光的畫作中，籠罩在一種安詳和樂的氛圍裡。

我將這份感動與學生家長分享，她聽得津津有味，說：「你們美術老師都是這樣看待事情的嗎？」眼裡滿是欣羨與陶醉。

經營這間美術教室，至今十多年了，儘管收入不算豐碩，但每天被一群熱愛繪畫的大小朋友圍繞，便是種無與倫比的精神財富。也許「幸福」這件事不適合做比較，但這讓我想到職司監獄管理弟弟的辛勞，自己的工作真是單純太多太多。

羅丹有句名言：「這個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我更是深有感觸，在為日常瑣事繁忙的日子裡，只要稍稍將生活節奏放慢，不難發現周遭其實存在許多美好人事物，而幸福一直都圍繞在自己身邊。

很感謝那日的停電，讓我有機會停下腳步，以不同的方式重新體驗、感受自己擁有的幸福。

因為你沒有工作，便幫母親販售海味零嘴，人們所有的放假日，尤其是農曆春節，都是你陪著母親度過每一個忙碌的日子。2016年霸王級寒流那天，你讓母親安心於那日該包裝出貨的訂單可以如期送出。母親罹癌那兩年半，你的每一天從幫她打點早餐展開；在做生意前，你會去買鮮魚給母親當午餐、你也協助每一趟母親的癌症看診，帶母親搭渡輪到鼓山，讓她上計程車，讓仍在職場無法有充裕時間請假的我順利在高醫接應，帶母親看診、化療。回程，你依然在鼓山接應母親返家。

從來沒有人覺得你是一個有用的人，但這些事只有你能為母親做。

你是賭徒，從二十歲就是了，三十年來，「賭」之於你，像是無法除盡的惡性腫瘤，一段時間就復發一次。

母親離開後一年多，你賣掉攤位，為了還債。我要求你把賣攤位的錢分給手足，雖然攤位所有權已是你的；你照做了，我擋下了母親畢生心血全進賭場的可能。

但這一次，我沒能再擋住，你賭光了母親留給你最後的錢，在端午節隔天，你從工作近三年、認真負責的保全，變成公司聯絡不上的曠職員工，並且從此不知去向。

一周後我回到老家，門鎖著，屋外沒有機車，沒有鞋子，屋裡沒有人，日曆停格在6月11日。

我給祖先上了香，拿了筊杯，跪在祖先牌位前，稟告：我盡力了，該放下了嗎？祖先給了我聖筊。

曾經還住著你與爸媽的家，2016年爸爸走了，2019年媽媽走了，現在，你也走了。這兩年半，我總與你分享自己煮的餐食，回報你承擔照顧母親的情義，也鼓勵你穩定工作，看似親近的姊弟情誼，我不知道你的世界與我在什麼時候岔開了路。又或者，我們從來就是不同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