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誤會了妳好長一段時間。

總以為只是妳的漫不經心，以為是妳習慣匆忙，以為是妳沒有將我放在心裡，所以才會總是忘記我對妳說過的話、和妳一起做過的事。明明才剛對答如流結束的談話，常常一轉頭，妳便忘了幾分鐘前的結論，重複回到問題的一開始，再重新徵詢好幾輪。而明明帶妳一起走過的小探險，妳總輕易搖頭說沒有來過，然後讓人好氣又好笑地對著每個「初探」的小旅行信誓旦旦覺得眼熟……

一開始，我想方設法試圖利用各種提示或線索，癡心想幫妳恢復記憶重組片段。只是每回總是從我的循循善誘變成我倆的氣急敗壞。妳總是一臉茫然或一臉放棄的模樣，要不就是翻臉執拗地抱怨：「不知道！不記得！等妳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啦！」完全不復當年妳在校園裡，對著一群來來去去的小毛頭，依然從容點兵點將的自在與自信。

直到那天，我拉著妳一起整理房間內日漸堆積如山的書桌，才發現原來桌上一張一張的小紙條，一本一本散置的記事本，記載著的都是妳隨手抄寫下來，任何號稱能增強記憶力與改善失智的秘方、飲食或運動……我終於知道，原來妳其實很在意，其實很認真希望能夠不忘，只是現實依然殘酷，讓妳無奈地回到空白。

只是這樣的妳，看到我在妳的廚房準備將熱開水倒進水壺時，仍會匆匆忙忙地衝到我身邊攔著：「妳要倒嗎？我來！我來！」看著我打開電鍋鍋蓋準備拿飯菜時，妳又驚喊著：「很燙很燙！要拿個東西墊著！妳會嗎？」最後看著我端上桌的簡易餐點，又心滿意足地不停稱讚：「我都不知道我的女兒這麼厲害了呀！」依然善良的妳，依然記得妳對我的掛心與疼愛，只是妳也忘了，我已經年逾半百了。

我學著接受此時此刻的妳，聽妳說著重複的古老話題，帶妳進行妳總是來過但我其實沒走過的探險。我不再在乎釐清過往的故事，只因為我知道妳是我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而我也只有在妳身邊時才能任性自在地成為被愛的女兒。

所以，此時唯一最重要的，是我們還膩在一起。

婆婆的臥室，忽然多出一大片空間，而老人家已然遠行。

八年多前，婆婆因中風住院，儘管病房明亮整潔，但對失智的婆婆而言，全然陌生的環境令她驚慌失措，日夜央求看護「放我出去」。婆婆出院那一天，我們默默許下心願，此後再也不讓她被孤單地困在病房裡。

八年匆匆而過，婆婆並未再拜訪醫生。今年元月，她的皮膚出現潰瘍，我們申請傷口照護的團隊到家中協助，專科護理師委婉地告訴我們：「皮膚是免疫系統的第一道防線，奶奶八年來都沒問題，忽然出現褥瘡，可能是身體衰敗的先兆，你們要有倒數計時的準備。」

家人取得了共識，決定讓婆婆在家中走完人生的最後一哩路，非不得已，不再送她進醫院。

誠如護理師所說，這是一個需要勇氣的決定。無醫療背景的我們，每天都得面對不可預知的狀況：尿道出血、發燒、嚴重嗆咳，或是皮膚上出現了新的傷口。雖然有醫護人員遠距指導，我們仍不時感到手足無措。

嚴重失智的婆婆早已失去表達能力，連呼痛也不會，皮膚的傷口久久不癒，換藥時，偶爾看到她的身體因疼痛而無聲抽動，總是愧疚而又心疼。最後的一哩路何其漫長，我們只能彼此打氣，撐過一天又一天。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婆婆完成了她這一生最後的一次呼吸，一無掛慮地離去了。她穿著粉紅色的繡花睡衣，嬰兒般安息在陪伴她多年的眠床上，身上沒有一根管子。房間裡有她心愛的衣服、小扇子和收音機，有兒孫們說話的聲音，也有著離去多年的公公留下的點點滴滴。

我們齊聚床邊，向親愛的母親與奶奶道別。

長在澎湖漁村的我，小學起，放學後除了要幫媽媽務農、做家事外，夏天漁獲豐收的時期，所有人都要到靠海的漁寮幫忙，晚上也得看顧正在風乾的小管和丁香魚，防止外人及貓兒偷走。

為了打發夜晚的無聊時光，舅舅會在黯淡的燈光下，拿出撲克牌教我們撿紅點及接龍，只要聽到外面有個風吹草動，或是喵喵聲，我們就會集體行動，出來驅趕。隔天小管漸漸曬成乾，檢整裝袋後就能送到馬公販賣。

距離那段曬小管的歲月已近五十年，我也遠嫁他鄉三十多年，那日回澎湖，看到有戶人家在曬小管，讓我懷念起那段苦中帶甜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