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敞亮，穿透窗外茂密的菩提葉斑駁了進來，屋內的空調令人感受不到戶外的炙熱。每月一次到安養中心當義工，陪老人家閱讀或聊天，時間久了，多少漸漸能聽懂一些生命的語言。

其中一位八十多歲的奶奶，去年初見時並不多話，也不易互動，與她交流時多半僅用一雙眼直盯著我看，猜想她生性寡言，便不以為意。這個月，發現她頭髮剪短，眼神更遲緩了些。交誼廳裡，她身旁坐著兩位前來探視的長者，一位是奶奶的妹妹，滿頭銀髮的另一位，則是奶奶的老同事。

我向奶奶的同事打招呼：「妳是奶奶的老同事？退休這麼久了都還有聯絡！」她回答：「是的，我們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由動容，衷心讚嘆：「真了不起，原來是一輩子的朋友。奶奶一定很高興您來這裡看她。」

奶奶的妹妹說：「我們姊妹和她認識很久了，姊姊的個性本來就比較文靜，罹患阿茲海默症之後，就更安靜了。」

古有云：「結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多麼教人羨慕的好因緣，從原本陌生的人，到一輩子相知相惜，舊情未易，甚至明知對方將逐漸淡忘自己，仍能溫馨探視，著實窩心。

奶奶的妹妹告訴我，她們三人都喜歡唱歌，以前還一起參加合唱團，當下我便提議不如大家來唱幾首歌給奶奶聽，讓奶奶的大腦可以多受些刺激。

我們唱起台語歌〈月夜愁〉，沒想到竟鼓舞了周圍的長輩，三人的清唱，喚醒所有爺奶的往日回憶，歌聲環繞中，沉澱的年少時光浮出記憶長河，長者們枯瘦的雙手拍著緩而不整的節奏，唱出自己海馬□裡的青春歲月。

「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的人／哪袂來？」我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音樂也是容易感動人的，一直呆坐的奶奶不知何時也張口用力唱了起來，彷彿被旋律帶動，她眼珠閃亮，不漏拍，精神抖擻。此情此景令我泫然欲泣，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忍不住在內心暗笑起自己。

人生幾何，無須對酒當歌，雖然歌曲結束，奶奶又回到原本的呆滯，但我仍告訴她：「阿姨，有空可以多唱歌喔！您唱得真好聽。」語畢，我也在心中默默道謝，感激這三位婦人今天送我的一份人生大禮。

我很好奇她為何會來學鋼琴，原來她對彈琴一直有夢，希望有天能穿上黑絲絨長禮服，挽起秀髮、露出玉頸，伸出青蔥般的纖纖手指，優雅地在舞台上彈奏。但婚後時間都奉獻給家庭，只能把理想寄託在兒孫身上，先後接送他們學音樂，耳濡目染之下，和弦、樂理都懂一點，也自學彈些簡單的曲子。兒孫成年後，一直想正式上課，但老伴認為她年紀一大把了，並不贊成。直到老伴前往天堂，才如願踏入鋼琴教室。她很珍惜要跟時間賽跑的機會，練得很勤，從不缺課，已經退休的兒子更擔任司機接送。

研究顯示，彈鋼琴必須同時使用多個大腦區域，因此有助刺激和發展大腦的認知能力，同時可強化前額葉皮質功能，是預防失智的利器，是我們這群年紀大、音感差、記憶力不佳的學生始料未及的「副作用」。

年逾六十才來學習，除了各有被耽誤的原因，共通點都是被優美的旋律吸引，甚至期待能自彈自唱。

我們不彈拜爾、哈農、小奏鳴曲跟平均律，只彈流行歌曲、電影主題曲或配樂，以趣味性為主。反正樂齡學鋼琴沒有被期待的壓力，不需要參加檢定，也沒有學鋼琴要有天賦的魔咒，但我們有恆心，更不怕枯燥，絕非要被緊盯才願意練琴的小屁孩。雖然手指不夠靈活，音律節奏感被啟發得遲，有些頓，有時不免彈得「慘不忍聽」，老師依然包容鼓勵要大家別急，再慢慢糾正。如果年輕時有機緣接觸鋼琴，以我所見的熱忱，這些新朋友兼老同學裡，說不定會出現幾個優秀的演奏家呢。

儘管時不我予，已然錯過「孵豆芽」的黃金期，但我們這群擁抱鋼琴夢的樂齡人，卻戲稱回不到過去沒關係，至少可以共譜未來。

但同學會就不宜隨意開啟這類話題，畢竟有些同學的關係並不緊密，聊起來多少會造成尷尬局面，甚至可能埋下不快的種子。

兒時經常聽到長輩告誡「有耳無喙」，長大後更明白「惦惦」的重要性。尷尬的問題不要問，也不要講，避免禍從口出。新聞常見大人聚會發生口角，引發嚴重衝突的憾事，特別是酒過三巡後。相聚時間，不論是同學朋友家人，儘管是輕鬆場合，仍要慎選話題才能賓主盡歡。

中年如我，認為孩子的學歷／工作、金錢和政治等話題都該避開，比起高談闊論，不如多傾聽，讓朋友間都能自然而然講出心裡話就好，社交才會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