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去拔地瓜葉,這一排都剃光頭了?我們這樣拔光真的可以嗎?」
「儘量拔,幾天後又會長滿了。」大伯笑著說,那抹笑意略有得意之姿。
前些年定居城市時,逢到假日拜訪大伯的菜園總會點燃城市女子的貪嗔癡怨,經常一舉掃蕩有機栽種的蔬菜,彷如百貨公司免費搶購時限將袋子裝到爆炸為止。
長期攝取無農藥食材的大伯,當時精神抖擻穿梭田壟間,無憂無愁,反觀鎮日待在電腦前鮮少移動的我,不時腦霧動作笨拙,肯定是吞食太多基因改造的蔬果所致。
挽著大伯田裡的青菜,像是帶回有生命的植栽,大多是空心菜和不知名野菜,有時混著豔紅小辣椒,彷彿捧著一把繽紛多彩的花束,綠是帶有露水的綠,紅是閃耀彩虹光澤的紅。
埋首其中仔細嗅聞,還有田野攜帶而來的土氣,這和包裝在超市裡隔著透明塑膠袋寫著產地履歷的蔬菜完全不同,實在握在手中的菜葉,是活的。
在狹窄不到半坪的大樓廚房處理沾泥帶土的菜,花費時間相較平日多出兩三倍,首先得挑揀枯黃敗葉,集中眼力剔除菜蟲,有時枝幹中還趴著肥軟如小指般的毛蟲,邊挑菜總要邊配上幾聲尖叫──
家裡的貓常於眠夢被我驚聲嚇醒,衝到廚房東張西望,不解發生何事?
貓大概不懂,不過是挑菜。
有時甚至蒼蠅也搭了堆肥澆灌的蔬菜便車來到家裡,時而嗡嗡翻飛,通常耳朵特別靈敏的小女兒會同時和貓一起察覺,耳背的我,總驚呼:「在哪?在哪?我怎麼沒看見?」
後來,搬遷至鄉間生活,J饋贈給造訪農舍好友蔬果時,再次見到當時大伯滿足的神情,彷彿說著,不止是送菜給你,還送給你健康的無價禮物。
J崇尚友善耕作,順應自然栽種蔬果,他習慣收集腐敗菜葉自行堆肥灌溉農作物,屢次帶菜返回城市的家自然也夾帶幾隻搭順風車的昆蟲,小瓢蟲、小蚱蜢算是常客,彷彿歷史再次重演,蒼蠅再次現身。我這人耳背聽不見細微拍翅嗡嗡聲,總要發現貓們又在沙發窗台追逐碰跳,這才驚覺牠們又在爭相捕捉獵物。
此時,少不得家裡的女生再度驚聲嘶吼──天啊!快抓住蒼蠅──
女兒隨手抓了家裡最胖卻最靈活的橘白貓去面對,貓眼如雷達,總能引誘貓科捕獵天性,迅速鎖定目標,專注凝視,直至蟲屍沾黏於白牆,方才解除警報。
有次好友趁假日初次來到鄉下人家,同樣在城市成長數十年的她,好奇地探問原是資訊產業出身的J,作為農夫需要具備什麼條件?
「要有三不怕,不怕髒、不怕曬、不怕蟲。」J的回覆簡潔,像是被問了幾百次這個問題那樣氣定神閒。
「喔,那我們肯定不行,我最怕蟲了。」好友瞬間與我對望,笑瞇著眼真是有默契。
絕對、絕對是不行的,我點頭附和。同時,我想起一件關於蟲的小事。
有次在農舍二樓的書桌,發現一枯枝,下意識伸手拂去之際,柔軟的枯枝讓我彷如電擊,立即收回手指,只見枯枝隨之動了起來,瞬間,我淺薄的昆蟲知識告訴自己,這是竹節蟲。
我很冷靜地,找來一張紙,輕輕托起柔軟的枯枝,走到樓下菜園,讓牠走自己的路。那是唯一不刻意驚擾我,而我只能隨之靜默的蟲啊。
我相信柔軟的枯枝至今仍在鄉下人家過著耳朵清淨的生活,只要我不在牠附近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