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婆婆和先生牽線下,我偶然擠入一張滿載半世紀情緣的餐桌。
張奶奶將整本菜單翻了又翻,指尖落在清蒸鱸魚的照片上,問服務生:「請問,這魚有骨頭嗎?」當我欲協助覓得軟嫩食材而詢問她的喜好時,八十四歲的林爺爺笑著說:「她什麼都會說好!」
餐點上桌後,我詢問是什麼力量,讓他們夫妻倆將青春獻給偏鄉教會、設立幼兒園二十多年,爾後持續為弱勢奔走,至今仍向獨居者送暖?
畫面倒帶至一九七○年代。「小朋友,你們會覺得她很可憐嗎?」彰化萬豐小村一處幼兒園內,彼時任教、不過三十歲的張奶奶將手搭在一位重度唐氏症女孩肩上。「會!」數十位孩童稚嫩地回答。年輕的張奶奶溫柔回應:「但我希望你們不要可憐她,而是要愛她。可憐只有一下子,愛能延續一輩子。」
也曾有家長驚訝地問:「你們也收『這款』喔?」「是啊。」年輕的張奶奶依然微笑:「她是我的孩子。」
談及往事,林爺爺深吸了一口氣:「因為啊,孩子本是弱小的,而我們家有最弱小的。」張奶奶手比「讚」回應:「我這個機率多低啊,是最棒的禮物!」那年,長女出生時沒有宏亮哭聲,醫生打了屁股後僅發出短促微音。
看著張奶奶顴骨渾然天成的嫣紅和挑染的桃紅髮色,我倏地憶起三十二年前驚叫聲四起的幼兒園。
「叩、叩叩叩──」踉蹌的腳步聲來自一位罹患腦性麻痺的女孩,她走路時手腳顫抖,眼睛與嘴部肌肉總是相互拉扯。
女孩那一日穿了雙我夢寐以求的新鞋,是九○年代最流行的亮皮玫瑰色跟鞋。步履蹣跚的她總被班上隊伍遺落在最後,那天她卻突然奮力朝大家衝了過來,嘴裡伴隨巨大的嗚咽。同學見狀,有的嚇得尖叫,有的嬉笑,最後徒留腳步聲在走廊迴盪,她仍舊沒有跟上。
「我最怕她痛苦,因為她不會講。」張奶奶遞了張面紙給我:「別人問我怎麼知道她不舒服?我說,用猜的。」長女的人生向前滾動五十多年,髮絲如雪,但笑容永遠定格在一歲的純真。
那年,我和玫瑰鞋女孩懵懂同窗。我卻未知她和我一樣,能思考、有悲喜,也會心痛。突然衝向大家,是否單純地想表達:「嘿,我今天穿新鞋子耶!」記憶悄然自問自答。
惠明教養院感念林爺爺和張奶奶的多年奉獻,願照顧他們的長女終老。「但我希望她比我們先走,這樣我們可以親手安葬,不會麻煩到旁人。」張奶奶聲線穩健,彷彿這段話彩排過千萬遍。
「人老了需要一點點甜。」餐後飲品她選了冰美式,微糖。如今我成為擁有四歲女兒的母親,昔日那雙玫瑰色跟鞋,不再是渴望,已化作一顆為母者柔軟且會疼的心臟。
望著雙眼彎成月牙的張奶奶,多有幸能與他們,心跳在同一張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