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機車燈的光束切開黑暗,在潮濕的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明亮的印記。曾經,我的機車燈是照向風的,是映在女孩長髮上的光,是沿著海岸線狂奔的影子。現在,它成了日復一日送餐的標誌,成了巷口某個等待的信號。 □
年輕時,機車是我的自由,是我無畏的證明。我穿著皮衣,騎著追風150,和兄弟們在夜晚的街道上馳騁。我們的機車上貼著「青春無悔」的紅黑色字樣,彷彿真能這樣一路狂飆,不問輸贏、不問未來。 □
但現實不容浪漫。我曾經跑輸,賭氣敲爛了大燈,也見過兄弟們推著輸掉的車下堤防,甚至有人點火燒了輸掉的青春。我們以為自己無所畏懼,卻沒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害怕生活。 □ □
現在,我的機車上沒有貼紙,只有外送箱。我穿的不是皮衣,而是反光背心和花白頭髮,提醒汽車司機「請注意這個年過六旬的騎士,他還有家要養」,我不再飛馳,只求每趟送餐都能平安歸來。 □
可笑的是,以前飆車摔了好幾次,最多擦傷流血,現在老老實實等紅燈,卻被闖紅燈的機車撞得倒地不起。當醫生告訴我:「你得在床上躺一陣子了。」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兒子──那個比我更不能動彈的孩子。 □
他生下來時,醫生說:「恐怕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我不信,帶他四處求醫,但終究沒有奇蹟。以前我飆車為了享受速度,他卻只能困在輪椅裡看著我進進出出,聽著機車引擎由遠而近,然後看我騎進家門。 □
我一直沒時間陪他。他的每一頓飯都是灌食,他的每一次生病都來得突然,而我總是只能在外送完最後一單後,才趕回家照顧他。一晚,我看著他躺在床上,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我說:「爸回來了。」他沒說話,只有眼睛轉向門口,彷彿在等什麼。 □
從那天起,我在門口裝了一盞燈,設了個簡單裝置,讓他的手指輕輕一碰,就能點亮騎樓的燈。每次外送回來還沒進門,就看到那盞燈已經亮著,像是在告訴我:「爸,你回來了!」 □
●繁華落盡後,取代年少狂飆的,是送餐的機車燈,這燈光,既是對路上車輛的提醒,更是殘障兒每日的等待;在門口裝一盞燈,照亮父子,無須言說,燈光即是愛。短短八百字,寫盡生活的磨礪,世事的無常。──宇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