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多日將書籍衣物寄回南部,房間只剩下低語的水龍頭,還有夏夜細雨狂歡鐵窗外。是要告別了,我在台北的最後一夜,翻來轉去,冷氣機保持沉默,我伸手扭開電扇,而它只是沉吟,似動非動,徒留天花板上一塊圓形藍光。
是這寂冷的藍光,溫暖了我五年。
初到此地,我只是一個租房的、沒考上正式的代理老師。阿嬤聽聞長孫北漂,也不挑日子,便由高雄僕僕而至。
「厚!你這所在……袂□啦!清涼,視野好!」阿嬤坐在小窗前,笑盈盈地抹去額上汗珠,望向樓下社子市場。阿嬤說客套話,我不失禮貌地乾笑。叔叔晚到,搬來一個大箱,拆開是一台電風扇。
「你爸說這裡欠一台電風,阿嬤替你買來了。」這是一台使用旋鈕控制的直流節能扇,我忙接上電源、扭開,襲襲涼風吹皺了阿嬤跟叔叔身上半濕的衣衫。寒暄畢,他們剛下樓,不一會又敲響我的門。
「差點不記得,阿嬤手中有一本冊,愛予你『蓋印章』。」阿嬤攤開她的手掌,讓我的大拇指緊緊壓在她柔軟的掌心,據說這樣就會金榜題名。
「其他孫?嘸,這是留予長孫欸。」我扶著阿嬤,艱難地下樓,揮別。熄燈後,我發現電扇的電源燈投射在天花板,籃球大小,幽幽地像一隻定在空中的遊牧水母,成了藍色的月光。從此,我的房間天天滿月。
但我的試途並不圓滿,分數榜單,奚落避諱,已成家常。不小心通過初試,反而是最痛苦的時候,備課備不完,狼狽自棄地倒在床上,但見藍月光,遲疑片刻,又起身了。阿嬤後來住院,電扇似有感應跟著秀逗,上一秒比蠅振翅,下一秒強似颶風,修也修不好,枕邊人常質疑為何不換一台?我不作聲。在第五年的最後一場考試後,萬念俱灰的我正在期末監考,卻被同事拉出教室慶祝,上榜了?上榜了!就這三個字,我再也來不及告訴阿嬤。
收拾完行李,我抱著電風扇,終究決定拿去回收。走在街頭,葉片迎風再次轉動,我看見藍光汩汩從馬達溢出,浸潤衣褲、流淌在馬路上,暈染整片台北到遠方。到回收站,我低著頭將電扇交出去,因為我哭了,哭得很慘。
●少子化時代裡,代理教師考試、求職之路不易,作者備嘗艱辛,親情是支撐信念的力量,這份關懷彷彿凝聚在電扇電源燈投影的圓形藍光上。那藍光,「幽幽地像一隻定在空中的游牧水母」,成為作者的藍月光。意象美麗,令人難忘!──宇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