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北的日子，和在花蓮的生活截然不同。回到家後，媽媽問：「要不要吃水果？」桌上有早已削好的果盤，並附上一段熟悉的嘮叨：「最近一定又沒好好吃飯吧？」吃飯時間，則自動被家人帶著前往餐廳。每個細節都被好好照料，卻也讓我覺得自己像隻金魚，一點一滴交出掌控權，回到被照顧的童年時光。

在花蓮久居，已然習慣一個人的節奏。打破玻璃、找不到報紙，也只能彎下腰一片一片地慢慢收拾。雖然忙亂，卻踏實。回到台北，總有種微妙的疏離，像是重新回到「子女」的角色、再度被關係牽住的生活。

也不是沒掙扎過。我常鼓勵媽媽去做些喜歡的事，找回對生活的熱情。請她報名社區大學課程，但還未踏進教室就推說不想進去，總有各種理由推託：「年紀大了走不動」、「不知道怎麼報名」、「一個人去怪怪的」……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後來，媽媽出現和阿嬤相似的症狀。常常一回神便忘了當下在做的事，在家中角落留下不屬於那裡的物品，每次打開家中櫃子就像拆開驚喜包，只是裡頭裝的，是滿滿的無奈和酸楚。她也愈來愈常提起過去的事，我們什麼時候去過公園、誰家的孩子哪年出生……那些我以為被時間帶走的瑣碎片段，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這次回家，我在書桌上看到一疊卡片，是過去參與營隊時孩子們寫給我的。那些我早已遺忘的小事，她卻一張張保存下來，像塵封的禮物，靜靜等著被重新拆閱。我開始明白，也許強迫她追上時代，反而是種殘忍。在過去，人們單純生活的價值觀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而那些她所珍視的，微小、美好的快樂，才是能讓她悠游自得的水族箱。

魚缸裡的水不大流動，但水中每天都有不同的倒影。也許我無法帶她去走更遠的路，但只要我能成為水中看得見的一道光影，那樣的陪伴也就足夠了。

想著想著，便有些釋然。若終究無法帶她走入這個時代，那就讓我在回台北的日子裡，躋身進小小的水族箱中，做一隻安靜的金魚，從她的世界裡，找回那些被歲月塵封，卻在心裡流淌的微光。

兒子們一開始不解為何要吃這些東西？雙雙表示，雖然成長率沒有瞬間飆升，但已較去年同期的成長幅度高了，縱使沒有高人一等，在同儕之中個子也沒有特別矮小。

大兒子進一步分享他的觀點，認為營養均衡、充足睡眠、適當運動，這幾樣成長關鍵點，他和弟弟早就知道，也都有在注意，應該無須額外補充轉骨配方，甚而提出一個有趣的疑慮：「幹嘛要急著轉大人？我們本來就還不是大人啊？」

我不禁莞爾，告訴他們：「你們的觀念很正確，但這是阿嬤疼孫的心意，就當作是補充營養，更何況轉骨配方可不便宜，阿嬤也不可能一直買啦！兄弟倆一起吃，不到兩個月就會吃完。而且你們知道嗎？阿嬤要離開中藥房前還感慨地對老闆說，我就只有這兩個孫子而已，有沒有很感動？」

聽完我的說明，兒子們點頭欣然接受，而後乖乖按時受「補」。我知道，懂得珍惜長輩心意的兩人，是真的要「轉大人」了。

哥哥服役兩年，我用派克鋼筆寫了將近三十封家書給哥哥，從此與鋼筆結下不解之緣。至今服務杏壇逾三十七年，仍以鋼筆簽名和做筆記，喜歡書寫時那種鄭重其事的感覺，也很享受暢快書寫的快感。

我就讀國小時期，父親因鄉長選舉恩怨交卸鄉公所秘書職務，意氣風發不再，頓失生活重心，賦閒在家，借酒澆愁。哥哥入伍服役後，家中經濟僅靠母親打零工度日，念及母親劬勞，我一直戮力讀書，小學畢業獲縣長獎，獎品中有一支白金牌鋼筆，父親拿著獎狀和鋼筆引以為榮地告訴母親：「咱阿賢𠢕讀冊，一定有出脫，咱兜袂散赤。」

國中一年級學期結束，我獲得全年級學業成績第一名，經導師協助申請獲得幾筆清寒優秀獎學金，當晚微黃燈光下交給母親，母親淚水盈眶。翌日東方魚肚白，父親叫住我：「阿賢，阿爸載你去學校。」一路上，父子無語，我只感受腳踏車晃動和父親氣喘吁吁。進入校門前，父親拉住我的手說：「我知影你領獎學金，你真𠢕讀冊，嘛愛寫字，若準考著雄中，阿爸送你一支派克鋼筆。」我微微頷首，無語，轉頭衝向教室。

升國二的酷暑，父親在半夜高血壓腦溢血，送醫急救三天後離世。父親入殮時，我望著父親的遺容，流淚，無語。兩年後，我從鄉下的國中畢業領到縣長獎，經高中聯考試煉後，在七月炎炎夏日密密麻麻的雄中榜單中梭巡到我的名字，從廣播電台聽到自己的姓名。

高一期中考後，我受邀回國中母校向學弟妹分享升學準備的心得，校長送我一份謝禮，竟是一支派克鋼筆，「這是你的父親要送你的禮物。」我管不住眼眶的淚水，擁抱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