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北固】
杜甫推崇諸葛亮「萬古雲霄」
韓愈出生之前13年、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是秦統一以來中國最大的歷史巨變,摧毀了三千年關洛(長安、洛陽)古典文明,破壞了華北的生態環境、徹底結束了兵農合一徵兵制度(從此進入募兵制為主而戰鬥力衰弛並且軍隊極易腐化)、結束自然實物經濟進入貨幣經濟與金融暴虐文明、貴族門閥衰逝而科舉士大夫崛起支撐皇權至上的中央集權帝國、塞北草原帝國成熟而從此長期凌虐華北、經濟重心南移並且從此依賴漕運體系(直到清末)、平民社會成型而商業江湖社會膨脹、城市經濟長期侵蝕農村經濟而盜匪叢生並且兵匪合流……。
這個劃時代巨變的前夕,是經過130多年太平富強,而達到極盛世的唐玄宗開元天寶時期的輝煌燦爛富裕歲月。光耀整個亞洲的大唐帝國的崩毀,叛亂由疆域東北的范陽撲向長安、洛陽,於是皇室向西逃入蜀地。這是秦統一中國以後到民國之前,唯一的一次朝廷政治中心進入蜀地,這給予當時避難入蜀的士大夫菁英詩人杜甫文學靈感,把它與三國時代入蜀的劉備政權產生聯想,並且以自身的懷才不遇(先受知於「取代」玄宗而自立的肅宗,後又獲罪被謫貶)心理,投射為對諸葛亮的認同崇拜,在「國破山河在」名句寫安史之亂以外,又以「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蜀相〉)、「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八陣圖〉)、「諸葛大名垂宇宙……萬古雲宵一羽毛……」(〈蜀主〉)來感懷三國蜀漢政權的諸葛亮。杜甫詩聖的地位,連帶影響到後來幾位唐朝大詩人,如劉禹錫在〈蜀主廟〉、李商隱在〈武廟古柏詩〉中對於諸葛亮治蜀的懷念,也都與安史之亂唐室避難入蜀,衝擊文人感懷的時代背景有關。這其實是克羅齊式的「當代史」──中唐時期避抗中原大亂而入蜀的「當代」,少數文人菁英對於過去三國史蜀漢諸葛亮事業的重新認同肯定。
杜甫率先把諸葛亮推崇到「萬古雲霄」的極致地位,尚不能代表士大夫主流整體的看法(在他之後深通兵法的「小杜」杜牧仍推崇曹操)。還要經歷安史之亂的後遺症,唐末藩鎮到五代的紛擾與華北繼續衰敝、到北宋統一卻無能收復燕雲十六州(但蘇東坡心儀的三國人物是周瑜、龐統,而非諸葛亮),導致南宋的頹廢偏安,《紫陽綱目》之後幾十年,略帶矯情(與奸臣賈似道有政治關係)的「愛國詩人」陸游極力推崇諸葛亮的〈出師表〉,再後來南宋滅亡之初,文天祥繫獄元朝大都時寫下留傳千古的〈正氣歌〉,把〈出師表〉提升到中華民族靈魂的地位。於是諸葛孔明與蜀漢政權,成為元朝異族暴虐統治之下兩宋遺民漢族心目中的寄托,為百年之後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書中神化了的孔明,地位超過劉備、孫權、司馬懿、周瑜等群雄俊傑之上,與曹操對等齊位),預備了一個優勢的編輯寫作大綱方向。
朱熹《紫陽綱目》的權宜正統論,在南宋「開國」皇帝高宗的宮中,就得到過相當的「啟發」。南渡之後對於汴京的懷念與時代的感觸,使朝野流行平話說書的講史(講古)娛樂,高宗在宮中倡導,宮外是臨安城中二十幾處「瓦子」的喧嘩;講史之中最受歡迎的是三國史(註:原先北宋仁宗時代開始正式成型的講史娛樂文化,主要是剛過去的五代史與古代三國史,南宋失去汴梁也就失去其在地回顧五代史的環境條件,而只剩下三國史),情節裡已怨憤曹操同情劉備而誇耀蜀漢的關、張了。南宋在朝廷不思規復、士大夫「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得遊人醉」的臨安繁華腐化生活、奸臣當道、兵匪招安如常之下,最後亡於蒙古元朝後,三國講史更加流傳,形成「三國志平話」的各種段落,而在元朝末年被羅貫中輯錄整理編排潤色「創作」,成為《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三國演義》後來成為流通書名)。
安史之亂後的民族、工商社會巨變
從羅貫中上溯推論分析到文天祥、朱熹、韓愈、杜甫,《三國演義》權宜政統意識形態形成史,側面還有安史之亂以來的「民族、工商社會史」演化背景,可以歸納到三個層面的大方向巨變:第一是城市金融經濟與工商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安史之亂後晚唐洛陽的腐爛,超過之前的長安,十八世紀荷蘭一株鬱金香可抵一屋房價的金融瘋狂,在九世紀洛陽的牡丹身上早就發生過(見白居易的〈買花〉),而與農村拉大差距;第二是塞北草原文明成熟而胡騎帝國征服華北與中原,五代後周石敬塘割燕雲十六州奉契丹,應該再上推180年到安史之亂,華北「淪陷」到明初朱元璋光復,不是四百多年而是六百年;第三是以上兩點交互影響,激盪孕育出胡漢雜居混同融合的華北江湖社會。但是兩宋的皇室及其「共天下」的儒家士大夫們,忙碌於矯揉難振的新型憂患意識形態的營造,及其延伸的具有高度合理化自我麻醉的理學,只考慮現實政權生存問題而注意、突出上述的第二個方面,完全漠視第一、三兩方面──或者可以說:繼續在第一方面腐爛浮沉,而不時「遙控」第三方面的民族意識(南宋對華北抗金、蒙「忠義軍」的互相利用,兩宋對於農民起義、盜匪的招安至於浮濫)。
然而第一、三兩方面,在社會底層是互相有聯繫的,尤其是唐宋「運河帝國」成熟以來在工商發達所需之下形成的水陸交通網。於是,汴京、臨安繁華鬧市中瓦舍裡的三國講史,長年不斷地透過儒家廟堂所鄙夷的「車、船、店、腳、牙」階層,傳播到五湖四海三山五嶽,把蜀漢權宜正統的「次等憂患意識」,灌輸進江湖大眾「次文化」的民族意識之中。在華北異族政權統治之下不可能講「忠」、南宋腐敗政權與理學思想又把「忠」蛀蝕一空,廣大江湖群眾就以「義」代「忠」(或以「義」涵「忠」),在三國平話講史的「瓦肆裡的民族倫理」尋求心理的寄托與信念的泉源;從桃園三結義模擬出江湖義氣倫理依歸,並且把杜甫、文天祥「聖化」了諸葛孔明,改造為江湖術士陰陽家類型(所以魯迅譏嘆為「近妖」)的神通廣大萬能軍師。
《三國演義》如果依江湖群眾的次文化知識與忠義價值信念,簡易約化可以歸為三個關鍵詞:「奸臣」(曹操)、「義氣」(劉、關、張、趙)、「軍師」(孔明),前兩詞一清二楚不必多談,「軍師」一詞可以略深入探索一下其形成的時代脈絡背景。孔明被《三國演義》神化(或魯迅說的「妖」化),在「軍師」這個角色地位上,一般只注意到他對劉備的運籌帷幄貢獻、駕馭關張趙、七擒孟獲,而忽略了對手曹操猛將如雲之外還有謀士如林:荀氏叔姪、郭嘉、(許攸)、賈詡、程昱、崔琰、任峻……等一流菁英為曹操的戰略、屯田、政制設計與謀劃,竟敵不過孔明一人「萬能軍師」。
江湖社會崇拜「軍師」,與中國江湖軍隊的千餘年傳統,有很深的關係;這也是安史之亂的重大結果之一。前輩史學大師雷海宗抗戰之前的名著《中國的兵》,現在看來論點仍很值得參考:上古戰國時代末期殘酷戰爭大量坑殺士卒動輒十萬人,摧殘了華夏民族的尚武精神,之後漸形成「好男不當兵」,而軍隊兵源常徵用流民、囚犯(秦始皇)、無賴子弟(漢武帝)與外族胡將番兵;漢武帝發明以胡制胡,到東漢竇憲用南匈奴降卒「大破(北)匈奴」永絕後患而達到巔峰,形成依賴外族兵源的惡習。雷海宗認為:北周、隋到唐初的府兵制是最後一次優良徵兵制,之後就大壞,最後就是外兵驚天動地的安史之亂(雜胡安祿山一人兼三大節度使,握唐朝全部精銳武力)。
《中國的兵》沒有深談安史之亂以後的軍隊情況,薩孟武教授《中國社會政治史》(第四冊兩宋)談北宋汴京養禁軍一百多萬「社會政策意義大於國防意義」,道出部分真相(胡繩的《二千年間》也談中國軍隊腐化史,則指出晚唐已養兵百萬)。北宋重文抑武強幹弱枝聚重兵於京師,其實是秦始皇以游民為軍隊的變形發揮;而北宋經濟優裕二十倍於秦漢,長年對遼、西夏奉歲幣絲絹,並不構成負擔,仍有餘裕可以養冗兵。這些龐大兵員,與上述安史之亂後中國社會型態巨變的兩方面發生詭譎關係:平時無事,他們是京師瓦子(北宋汴梁有六處,後來南宋臨安有二十幾處)「平話」、「講史」的廣大聽眾來源(這也是為什麼中國近世最受歡迎的平話演變出的兩部章回小說,是《水滸傳》、《三國演義》戰爭小說的原因),而使這些平民娛樂文化成長發揚;發生戰爭之後,或者兵敗而他們之中相當部分潰散,或者兩宋朝廷滅亡軍隊大崩潰,他們「復」為游民或盜匪,以及盜匪轉型的抗金、蒙「忠義軍」而江湖化,形成中國自兩宋以來到民國抗戰勝利為止的「江湖軍隊」特色,而需要軍師崇拜。「游民、軍隊、江湖(盜匪)三結合」,長期支持了《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流行。「水滸」固然是典型江湖盜匪故事(但其中有大批軍官落草為盜),「三國」則起源於黃巾盜賊,曹操與劉備都曾得力於黃巾:曹操招降三十萬黃巾改編為「青州兵」成為武力資本,劉備入蜀取代的劉璋,之前長期與漢中黃巾餘孽「米賊」張魯合作,張魯後來降曹被封萬戶侯並且聯姻,而劉關張小集團原是江湖流動武力。∼未完,詳見下一期電子報∼
.杜甫、朱熹、羅貫中──安史之亂後逐漸形成《三國演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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