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固】
鄭和下西洋航海史盛事的回顧與討論，至今尚有兩個重要的史觀窒礙待突破。一是並沒有認真地全面深入探究，傳統中國海洋觀念淡薄微弱的歷史真相原因；二是與外國航海史的比較討論，始終侷限在十六世紀初前後西歐哥倫布、達伽馬等人新航路的史觀。
中國與歐洲的航海傳統晗
所謂中國航海、海權、海洋觀念自鄭和逝世後就中斷或衰落的既定說法，只要對照之於鄭和之後約兩百年從鄭芝龍到鄭成功、鄭經三代數十年的強大海權(曾打敗當時稱霸全球海域的葡萄牙艦隊與荷蘭艦隊)，就不能成立。鄭和之後只能說朝廷的海洋政策衰落，而不能說中國航海事業就此衰落。而即使鄭和大航海的那28年，政策主要目標是天朝型的外交，下西洋的「朝貢貿易」本身(朝廷一手壟斷)並沒有開放海禁與民間航海貿易，也不能與後來西歐官民合力的航海殖民貿易相提並論。鄭和下西洋大航海，可以當作一個極高層次的民族文化象徵自傲，可以當作一個偉大的歷史信念訴求，但是切不可脫離史實而樣板化或標籤化。
史實的真相，中國自宋、元以來到明、清，南方沿海人民的航海與冒險活動從未間斷，明太祖的海禁政策如果真的完全有效，怎麼可能在僅七年後鄭和首航時，出現蘇門答臘舊港的中國大海盜陳祖義橫行國際？鄭和之後到清末，民間航海如果完全停頓，則今日南洋的4000萬華僑與菲泰等國上層世家的大量華人血統，從何而來？
史實的真相，傳統中國的航海事業一直主要在民間，也一直未曾中斷。朝廷官方的海洋政策與航海行動，一直是次要的、輔翼的政策，從三國時代東吳派使臣出海巡訪遠方到明初鄭和下西洋，一直如此。鄭和下西洋的航海規模十分浩大，但相對於當時中國在世界上超大的國力，在中華帝國本身它仍是次要的、輔翼的政策，即使傳統中國的航海科技與能力曾領先全世界各大主要文明。近代、現代、當代今天，中國需要全力發展建設海權，是當然無可爭論的，但不必因此(而再加上歷史上傳統中國曾有進步強大的航海能力)，就扭曲認為明朝曾以航海為主要國策。如果下西洋在當時是主要國策，不可能因成祖與鄭和兩人逝世就「人亡政息」，也不可能始終被士大夫集團強烈反對與掣肘。航海在傳統中國一直不能成為主要國策，是因為大陸型國土疆域以及三千年來國防威脅始終來自北方(唐、宋以來衍變為東北、西北兩大威脅方向)，以及因農立國的土地封建大帝國結構條件，這三個因素所致。
相對於傳統中國的這些歷史軌跡，哥倫布以來的西歐，即使初期的航海能力落在明初中國之後，但航海殖民貿易是其主要國策，而獲得背後巨大深遠的支持動力，歷史發展的最後結果就完全不同。然而，除了現實自然地理條件的傳統中國大陸型國土與北方威脅、西歐地形破碎小國寡民向外航海謀生之外，在文化原型塑造人文精神驅策力量上，傳統中國與西歐有根本性的差異，造成對於海洋觀念的迥異，才是討論航海史真正應該注意的關鍵之處。
鄭和之後中國朝廷海權衰落的最重要原因，是海洋觀念的薄弱。兩相對照，哥倫布、達伽馬以來的西、葡、荷、英等近世近代西歐海權強國，其海洋觀念的強烈濃厚，因歐洲上古時期自然地理條件(環愛琴海沿岸地形破碎島嶼港灣無數)造成輝煌燦爛的古希臘航海殖民文明傳統，後來成為整個歐洲歷史文化的「原始類型」(文化心理學大師容格所創的「集體潛意識」、「種族回憶」論)。古希臘荷馬兩部史詩《伊利亞德》、《奧德賽》，歌頌航海、外侵、殖民、掠奪、冒險。希臘之後羅馬帝國的大一統，又是以環地中海的征服為基本模式；羅馬全面接收希臘神話，而維吉爾模仿《奧德賽》創作了《埃涅阿斯》海洋神話史詩，並且先後由元老院與奧古斯都定為國家神話。羅馬之後，九至十一世紀北歐諾曼海盜民族(今天歐美多國的血緣祖先)南侵，劫遍北大西洋歐洲沿海與半個地中海，接下來十一至十三世紀西歐十字軍海路為主的東侵回教西亞，再燃殖民貿易掠奪熱，十五、六世紀哥倫布、達伽馬之徒，傳承這四段近三千年的歐洲海洋殖民貿易侵略掠奪傳統而劫掠全球了。∼待續，詳文請見下一期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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