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到或讀到有些寫作者提及在咖啡館寫作的事情,總教我羨慕不已。咖啡館的燈光、鄰桌的低語或嘈雜聲響、眼前的流動風景,皆可成為寫作者筆下的元素,即便不是那麼認真的埋頭寫作,那種閒適氛圍、悠然恬淡或慵懶心境,似乎已是寫作之必要。
但我好像沒這種命。從開始寫以來,我總在一個沒燈光、沒氣氛且不斷被打擾的情況下書寫。
記得剛開始寫,我大部分時間使用的書桌,其實是家裡診所的櫃檯。由於父親沒雇人處理掛號、接電話等瑣事,只要母親不在家,學校又沒課的時候,我就得擔任掛號小姐的角色。我坐在厚重的木桌後方,沒人看病時,就看看書,或用筆電寫作,當有病人進門,就得放下工作,跟他們收健保卡、掛號費,將他們的病歷從櫃子裡翻出來,交給父親。父親看診的同時,我繼續閱讀寫作,待父親看診完進行調劑,我就幫忙在藥袋上寫下姓名、排列包藥的白紙、協助包藥,等病人離開,再拾起「待續」的段落讀讀寫寫。這當然是在病人比較少的時候。當病患一多,從這個段落到下個段落的讀與寫,可能已相隔四十分鐘甚至兩個小時。
想來不可思議,我的碩博士論文,竟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是在夾雜著醫病話語、中藥粉氣味、小孩哭聲、大人詢問聲(「幾歲可以吃長高藥」、「八仙果怎麼賣」云云)以及老人重複問話聲(「小姐請問廁所在哪裡啊?」)中斷斷續續完成的。而我的四本散文集,約莫也有不少分量,是在我掛號、寒暄、包藥、寫藥單藥袋及哄小孩的空隙間,一字一字鍵入電腦的。
因此,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大概很習慣被打斷,但坦白說還是沒到喜歡的程度。曾有朋友說,沒有完整的半天或整天是不可能寫作的。聽了好羨慕,我很少在完整的時間和不被打擾的空間下動筆。見縫插針,大概是這幾年鍛練下來的本領,身心被迫遊走在不同的情境與文本,我常在親切回答「這包紅棗一百元喔」之後;或是微笑遞給孩子仙楂糖之前,閱讀像「研究的起點應該是造成理性與非理性相互疏離的斷裂。因為正是從這一點產生了理性對非理性的征服,即理性強行使非理性成為瘋癲、犯罪或疾病的真理。」
後來離家到台中教書進而定居,已不再需充當臨時的掛號小姐了,但由於生了兩個孩子又選擇自己帶,我與「完整寫作時間」更無緣,想寫作,非得在教書、備課、開會、顧孩子、忙家事等瑣瑣碎碎中,攢下那麼點破碎而畸零的分秒。
母親的身分讓寫字更為艱難,好不容易從整理家務的狼狽狀態抽身,想坐在桌前寫幾行字──得先將書桌上孩子的蠟筆收妥,清掉可疑的餅乾屑和乾掉的飯粒──往往才將標題暫存完畢,孩子就像不請自來的靈感霸氣現身,雖然總暗自期待騎在我頭上的是繆斯,而不是個精力源源不絕的孩子。
在孩子爬上我、準備討愛討抱討食物討時間前,我利用這短暫的分分秒秒,盡量保持熱忱和他搭話,邊鍵入幾個字;當孩子順利跨上椅子並站在身後,我會搶在細嫩的小手搭上肩頭前,順著思路再鍵入幾個字;當他扼住我的喉頭讓我呼吸困難時,只能進行儲存檔案、調整行距或整理版面這類機械式的工作。過去寫論文遇到卡關時,就會下意識地按下儲存檔案鍵,這其實也有暫時鬆緩之意;現在,當孩子一手鬆亂我的髮且於耳畔呼出濕熱鼻息,我能做的就是反覆反覆按下儲存鍵,像頑強堅持但終究徒然的抵抗。
在孩子熱烈投入且全心全意的干擾下,能連續寫上三行存檔便算完工。離開書桌,起身安撫孩子,予他奶蜜予他親吻,一邊拾起散落在書房和客廳的繪本,說一個他能立即投入的故事:進入森林的兔子、彎曲而不易被折服的椅子樹、懷抱熊寶寶的熊媽媽,種種投射於現實卻又遙遠恍若烏托邦的世界。反覆聽了幾遍故事後,孩子便要求換一本,或急著翻到末頁,看看森林究竟是否又恢復和平、猴子是否找到了朋友;而不愛上課的安迪是否終於心甘情願去上課了。幾個故事拼湊著講,讓我遺忘最原始的版本,最終,在孩子上方組構起來的故事碎裂如星子,但也造就了新的星座。
那些到處攤開的書本(畢竟也是一個個張開擁抱你的世界),四處交疊的圖畫和故事,令我想及寫論文時,桌上、地上、椅子上翻開的書,那是為了引述和註解,為了梳理文獻和交叉比對,百種神祕言說敞開那最恢弘又最私密,最燦亮又最幽微,讓我側身進入,最後在空白的文件檔匯聚成新的流域。
我是這樣被過度打斷、嚴重打擾。然而,我也是這樣被賦予粉碎既定的敘事軸線、重新嫁接拼組的能力。
故事再也沒有固定的版本,這一頁只是一個暫時被開啟的門,所有在這一段情節之後發生的種種──孩子的鼻息、病患的咳嗽聲、孩子的擁抱、病患的詢問乃至於掛號接電話餵奶煮飯做家事──形成無限的機會命運,到下個段落之前,隨時有被修正的可能,故事再也沒有結束的可能,而是不斷的增生,繁殖。
仔細想來,自己比較能寫、也想寫的時候,竟都是在這樣零碎的時光裡。曾短暫擁有的完整大好時光(像是在單身旅行中),反而啥都寫不出,甚至要找一張可以寫字的紙、不斷水的筆竟都遍尋不著。終究是會被打斷的寫作宿命哪。然破碎時光所發生的這些那些,都像閃爍的星,於我的書寫中標記著有溫度的光點。(至少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李欣倫
中央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助理教授。學術研究與寫作關懷多以藥、醫病、受苦肉身為主,散文集則有《藥罐子》、《有病》、《重來》與《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