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神/文
這是本推理小說嗎──這話包含兩個意思。就第一層而言,《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從「學姊真的是自殺嗎」開始,與學姊關係良好的褘庭在其死後調查遺物、藏起本應交給老闆的筆電、逐步找出自殺疑點,從懸疑到解謎的敘事看,這應是一部推理小說;但本書除了解謎,還花了大量篇幅處理褘庭的感情世界,甚至有幽靈、輪迴等超自然要素,要是讀者只想享受推理故事,或許會在閱讀時感到挫折。而這問題的第二層則是——這本書「只」是一部推理小說嗎?
這個問題能追溯到「臺大醫學論文造假案」。二○一六年十一月,「學界同行審論平臺」揭發臺大教授郭明良及其研究團隊多篇論文造假,這些論文都通過國際期刊審核,卻僅是用簡單的修圖造假,為何這種事會發生?這是單一事件,或是結構性的事件?應該負責的人是否真正負起了責任?乍看來,事件在科技部、教育部公布調查結果並實施處分後告一段落,其實至今餘波盪漾。
這起事件中,《科學月刊》刊載了三十篇以上的評論文章,其中大半由月刊總編輯蔡孟利撰寫。期間,他亦承受或明或暗的壓力。對本書來說,這號人物之所以重要,不僅是因為書中的《Sci-M月刊》總編輯顯然是其化身,也因為他即是本書作者——就「論文造假」這個主題來說,《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並不只是創作,作者還具備相關專業與當事人的立場。作為事件的控訴者之一,本書正是其控訴的延續,是尚未抵達彼岸、徘徊著無法形成回音的聲波。
正如其出版前的另一個名字:「不那麼純屬虛構」。
因此本作不只是推理小說,還是這起爭議的對話架構之一環,無法獨立切割。小說這種文類,究竟該追求純粹的文學之美,自絕於社會脈絡外,摭取宇宙永恆普遍的靈光,或該降入凡塵,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分子,允許自己擁有立場與侷限,這是可討論的題目。但在此光譜中,本書也稱得上極端。《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具「社會派推理小說」精神(這是日本的推理小說派別,臺灣似乎尚未建立類似派別,姑且以此稱之),此類小說用心於揭露社會弊端,將不公正、甚至罕為人知的社會問題拉到故事舞台上,逼迫讀者正視。東野圭吾的《天空之蜂》,正可說是社會派推理小說功能之隱喻;《天空之蜂》裡,恐怖份子遠端挾持無人直升機,飛到核子反應爐上,威脅日本政府停止核電廠運轉,否則就讓無人直升機墜毀到核子反應爐,而離直升機燃料用盡,也只有短短的五小時。這則威脅的事件性、急迫性、新聞價值,迫使核電議題曝露在全國大眾面前,逼大眾一同面對。
這正是「社會派推理小說」之所為。透過驚悚、娛樂、足以引起興趣的情節,誘使讀者閱讀,進一步揭露社會的不公。《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也是如此。不過是論文造假,足以形成殺人動機嗎?如果足夠,是為什麼?作者又為何選擇「殺人」這種題材?顯而易見的是,即使臺大論文造假案延燒了數個月,社會大眾的關注度依然不足,即使研究經費來自納稅人,而造假的研究主題——癌症——也跟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學術殿堂裡的事依舊太過遙遠,不足以吸引目光,更不足以形成監督體制。
因此必須殺人。
「反黑箱課綱運動」中曾有件憾事。當時,面對立場堅定的教育部,林冠華同學決定以死相諫,結果確實迫使各方表態,隨著悲傷與憤怒,士氣再度凝聚起來,運動也再度成為焦點。極端理性地看,一個人的死,其實無關道理與義務,換言之,那跟抗爭主題無關。但事實上,我們就是會被個人之死所煽動,因為赴死的決心是令人動容的,死亡本身具備的悲劇性,讓人沒有逃逸的空間,人們無法無視,最多只能爭論死亡的動機。
但若我們對一切爭議的抵抗,都只能透過「死」來聚焦,那社會何以存續?所以我們才需要「替代性的死」。社會派推理小說會透過事件、推理來揭露社會問題,便是這個原因。考慮到這點,本書以《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取代《不那麼純屬虛構》,堪稱聰明;因為死亡確實足以引起我們的興趣。我不會說這是因為嗜血,而是我們天生便容易受極端處境的訊息吸引,這是有利於生存繁衍的秉性。在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小說的基本功能:在提供擬似經驗的同時,讀者依然安全,無需赴險。
如前所說,本書在光譜中仍屬極端,這是因為作者身為當事人,本就在脈絡中,而非超然客觀的仲裁者。若我們同意社會派推理小說比起事不關己的學術論戰更具散佈性,那這份揭露,是否有混入作者自身立場的危險?
但我認為作為對話架構的一環,文學不必追求絕對的客觀公正。這不是說我們無需謹慎,而是我們作為自己的當事人,永遠無法置身事外。旁觀自身的視角屬於遙遠的未來,我們不必總到那時再採取行動。在議題上,《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並非結論,而是開始,如果讀者真的被引起興趣,接下來想必會出現更多對話,對作者立場的檢討,應留在那時。說到底,人類文明演進就是由無數的逗號引導,當句號出現,對話就結束,文明也不再進展。若文學有意與渺小的人類齊頭並進,便無需成為句號。
接著回到問題的第一層面,這是本推理小說嗎?依個人之見,本書的推理含量是足夠的。犯人有足夠的動機偽裝自殺,殺害手法雖然有機會失敗,但即使失敗,也能視為意外,只要被害人沒意識到殺意,犯人就安全,因此可能失敗並非缺點。即使將褘庭的感情戲全部刪除,應該也能保有約八萬字的完整推理故事架構,正因如此,我才無法參透作者描寫這麼巨量的感情線究竟有何意義。
並不是說推理故事不能發展感情——雖然范.達因在〈推理小說二十則〉中還真的不允許愛情故事——但本書有著「論文造假」這麼強烈的主題,感情元素必須能與之扣合,或至少作為角色動機,然而,角色的感情發展卻未能呼應主題,甚至徹底分離,即使獨立出來也可以。更讓人扼腕的是,為了提供發展感情的空間,褘庭在與兩位女性角色重逢時,透露了不少欠缺伴侶的異性戀男性綺想,要是單純的羅曼史小說就算了,出現在這故事中,實在大幅降低調查學姊死因、為其復仇的悲壯感。看到褘庭背著學姊的筆電跟小學同學去兜風,我不禁懷疑他難道是來把妹的?
感情戲徹底獨立於主題外,份量又如此之重,那至少感情發展也該讓言情小說讀者滿意;但男女角色互動實在缺乏曖昧的酸甜情緒,更多是主角對自己女性關係的沈思。然而,這些沈思並不新穎,難以激發讀者的閱讀動力。話說回來,要是作者真的寫出浪漫轟動的愛情故事,就真的是不知將學姊的死放到哪去了。在這個故事中,愛情與推理十分扞格,因為故事是以調查學姊死亡真相為主要動機,而不認識學姊,一開始就無法參與這個動機的角色們,不管再怎麼具有魅力,與其發展的感情都會拖累張力與節奏。
具備推理小說元素,理應也是推理小說,卻因如此大量的感情描寫而變得尷尬。
還有一個設計也讓我不解:輪迴轉世。雖然輪迴轉世在言情小說中算是常見,在本作中的功能卻相當微妙;由於前世的記憶片段瑣碎,對讀者來說,難以成為這些角色情感糾葛的動機。從後記來看,這是作者刻意為之,因為作者希望角色不要被前世左右。但既然前世對今生並無影響,如同夢境,那在故事上究竟有何功能?我私自揣測,這或許是作者自身對生命的質問——事情何以至於此?
故事中,人們有不同的動機,卻未必能實現;學姊之死,也可說是誤會與意外所致。沒有人的命運是照自己所盤算發展的。要不是冥冥中有某種微妙不可解的力量運作,事情究竟是何以至於此的?
但若是如此,這部小說便失焦了。現實中,作者認為論文造假的結構性問題未獲解決,造假的論文大半「勘誤」後留存在期刊上,需要負責的人未被追究責任,組織裡的相關人士,也在權力控制下不敢發聲。揭露之必要,不正是使這些扭曲得以糾正嗎?這完全是人類世界的範疇。但追問不可解的力量,則使我們的目光看向遠方,進而失去追究的對象,遁入宗教的領域。因此,我不認為輪迴轉世在這故事中有其必要。
不必要的事便無需描寫嗎?是的。作者在故事前期,動不動就讓褘庭想起新詩、歌詞、古典作品。過度掉書袋無法增加作品的文學感,反而減損閱讀的流暢。幸好隨著故事進展,作者的敘事技巧顯著提升。即使如此,我仍感到可惜。如前所說,以推理小說的角度看,這部作品已經合格,其他元素湊合進來,反成為雜訊,而這些雜訊已大到足以破壞整體佈局,讓原本能閃閃發光的部分都隨之暗淡。
但我仍肯定這部小說的價值。
不那麼純屬虛構——光是小說完稿,本身就已具有價值;而作者本身的專業素養,也使本書有其獨到之處。故事中,褘庭以學術研究詮釋阿儀研發新食品的方式,若非擁有相關領域的敏銳度,恐怕不容易做到這樣的比附。且此一比附相當精彩,等於叩問何為研究?何為實驗?甚至將高高在上的學術界拉下凡間,要是常人也能在生活中研究、研發,那學術界到底有何高貴?這是令人激賞的。
就像最近風行的日劇《UNNATURAL》,這不只是法醫主題的懸疑劇,還透過懸疑傳達專業知識與理念,揭露日本解剖率不足產生的問題。當代的臺灣,也正需要這樣從專業出發的作品。《死了一個研究生以後》是作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有進步的空間,也是當然的。而學界裡頭值得反省的問題,難道只有論文造假嗎?最後褘庭決定離開學術界,希望這不是反映作者的灰心,若作者願意繼續貢獻專業,以小說的形式創作出來,這終將是讀者之福。
瀟湘神
小說家,相信說故事能改變世界。專長為儒學,興趣是人類學、腦科學、民俗學以及城市發展史,現於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擔任故事原案、企劃。著有《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等,參與《唯妖論》、《華麗島軼聞: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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