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爾森的學生們下課了，他們帶著棒球手套跟球棒奔向操場，為了充分利用時間，他們手上沾上的水彩顏料甚至都還沒洗掉。第一個回頭的是二年級的威廉士，他第一個回頭，因為他衝得最前面。威廉士注意到在校舍三樓窗框之內光溜溜的裸女背影。連低年級的威廉士都認得出來，那就是十六歲的小艾蜜莉學姐。連低年級的威廉士都認得，所有的學生就都認得。海爾森四月上午的陽光照耀的一切，天空沒有一片雲，搞得所有陽光底下的東西都像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沒有雲，就看不出來有沒有風，看不出來有沒有風，就好像看不出來有沒有時間。

學生們被低年級威廉士的目光引導，威廉士的表情實在是太困惑又太專注了，看不出任何答案，所以他們也只能跟著回頭，然後跟威廉士一樣困惑。這群天真一如雛雞的學生們只能仰望、凝視小艾蜜莉赤裸而又遙遠的背影，用他們擔任外野手接高飛球時的眼球軌跡，用她們坐在觀眾席觀看投手的眼球軌跡，緩慢閱讀她背上光影的曲線、一覽無遺的性器、金髮蜷曲精細的光影細節。學生們困惑於眼前的場景，無法理解自己被什麼迷惑了。畢竟小艾蜜莉的站姿是這麼坦然，沒有一尊大理石雕像願意採用這麼無味的站姿。

在小艾蜜莉對面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坐在輪椅上的老艾蜜莉。老艾蜜莉看著陽光從小艾蜜莉身後而來，披散在肩上的極淡金髮，手臂上的汗毛，外陰唇與會陰蜷曲的陰毛。小艾蜜莉整個人的輪廓閃閃發亮。（光從她身後來。老艾蜜莉這麼想。）坐在輪椅上的老艾蜜莉，很想再靠近一些，輕輕撥掉小艾蜜莉遮掩自己乳房的雙手。但她不敢更靠近小艾蜜莉了，事實上，此刻的她害怕任何可能發生的事。莫寧戴爾醜聞發生在三年前。小艾蜜莉出生在十六年前。老艾蜜莉收到醫療診斷是二十年前。海爾森將關閉，在不久的將來。

曾經的老艾蜜莉以為自己完全想透了。畢竟她也是努力了這麼久，考慮了這麼久。為了導正這個世界，她必須活下去。但是不，老艾蜜莉後來又開始困惑，有時後悔，有時慶幸。

決定生命存在的時間是這麼短暫，進行生命的時間卻那麼漫長。漫長到，對死亡與衰老的恐懼，已如海潮漲退多次。漫長到，對一個概念，一個嬰孩，一個女童，一個少女，一個女人，轉換好多好多種情感。師生，母女，姐妹，另一個自己。在馬車木輪般急速旋轉的身份之前，老艾蜜莉的倫理觀就像是海爾森的代幣拍賣會上的二手玩具那樣脆弱不堪。正因為她不能像這世界的其他人一樣，完全忽視對方的存在。

她本來是指導者，是賦予所有海爾森學員自覺的人。包括小艾蜜莉。老艾蜜莉很成功地，讓小艾蜜莉成長成一個善良、純粹，沒有自我矛盾的人。反而是老艾蜜莉自己，無比迷惑。什麼是愛，什麼是私欲呢？面對終將捐贈器官給自己衰敗身體的複製人。怎麼樣才算是無私適切的愛呢？

老艾蜜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老艾蜜莉每隔幾年，就會讓小艾蜜莉進她的臥房，讓小艾蜜莉畫老艾蜜莉的素描。她想知道小艾蜜莉用何種方式凝視她，也渴望保留小艾蜜莉各個不同時期的凝視。

（臥房裡的小艾蜜莉伸直持筆的右手，閉上左眼，專注測量比例。）老艾蜜莉想要活在那樣的凝視裡。

像她這樣的位置，被愛才是不道德的吧？老艾蜜莉想。光是期待被愛，就是一種得寸進尺到讓她自己覺得反胃的心態。但是，如果讓小艾蜜莉恨她，那麼，對小艾蜜莉，這難道不是一幅更殘酷的命運圖景嗎？被可鄙低劣的世界生吞活剝，好像自己沒有任何價值一樣。

小艾蜜莉站在校舍三樓的窗邊，站在海爾森四月上午的陽光裡。海爾森的學生喜歡用一種方式打發時間。他們會在學校裡找到一個角落，找到一片狹窄的視野。幸運的話，就會有幾分鐘的時間，不會有任何人出現在那片狹窄的視野裡，這樣就好像在那幾分鐘裡面，整個世界沒有其他人存在一樣。

小艾蜜莉知道老艾蜜莉不知道，這樣的小遊戲。

所以當老艾蜜莉要求小艾蜜莉赤身裸體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小艾蜜莉刻意地往窗邊站了過去。如小艾蜜莉所料，本來應當在下課時間吵雜的操場嬉鬧聲，完全消失了。好像世界顯露出罕有的慈悲，為她們停止轉動了那樣。只留下她們兩人。

老艾蜜莉剛才以品德教育為藉口，要求小艾蜜莉坦承她的感情狀態。

小艾蜜莉於是就一一細數，她這幾年來的情人，布林姆、約克、瑪麗、泰勒、史密斯□□跟哪幾位有性關係，跟另外幾位又是怎麼樣的情感狀態，小艾蜜莉有很多細節可以描述給老艾蜜莉聽。

雖然小艾蜜莉學園生活的一切，老艾蜜莉都看在眼裡。但是實際聽到小艾蜜莉述說，老艾蜜莉還是感覺如釋重負。她掩藏心底小小的寂寞，感嘆說，那真是太好了呢。妳有被愛過。

小艾蜜莉停止描述自己的感情史，想了一會。

「⋯⋯妳也可以呀。」小艾蜜莉對老艾蜜莉說。

老艾蜜莉不知所措。

⋯⋯即便是這樣的我也可以嗎？老艾蜜莉說。

「是的，妳也可以。」小艾蜜莉說。

即便是現在這樣的我也可以嗎？輪椅上的老艾蜜莉雙手掩面。

「是呀，現在這樣的妳也可以。」在世界恢復轉動之前，小艾蜜莉對老艾蜜莉說。

李奕樵

一九八七年生。台北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台北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作品曾入選《一０二年小說選》、《一０六年小說選》（九歌）。著有小說集《遊戲自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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