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妏霜】
調配料理與創作的三原色
玄關進門,約莫移動一步,便能看見黃春明老師家的飯桌。一張看來十分堅實的深咖橢圓形木桌,配合著幾張木椅。桌上有幾盤備料,蔬菜已片好。一鍋美音師母擔心來訪的我們會挨餓,已經煮好的竹筍排骨湯。大同電鍋裡尚有正在蒸熱的雲南破酥包與豆沙包。
探看了下廚空間,可容下煮食處一人,洗滌處一人。兩人也只能各自轉身,無法錯身。於是成人高的大冰箱置放在飯桌旁。春明老師料理時,我們便看著他以幾次內外來回的行走動線,從冰箱裡拿出調味料。與眾人爽朗招呼後,春明老師回去看顧瓦斯爐上正熬煮的那道剝皮辣椒排骨湯,重新開始了自己料理的節奏。美音師母端出水果盤,要我們趕緊坐下來吃。咬下清脆水梨,整個空間頓時充滿了這些因文學而聚合的人們的笑語。
黃家的招牌菜色共有三道:一是炒米粉,二是泡菜魚,另一道便是春明老師取名「登陸鍋」的剝皮辣椒排骨湯。今天唯一沒有上桌的是「泡菜魚」──指的是以泡菜燒魚。以前常用吳郭魚,近幾年則改用迦納魚或其他大型魚種。晚餐之外的時間,他們一定都會招待到訪的所有來客。
要煮食第二道菜的中間空檔,春明老師與我們移至有一面透亮大窗、望遠皆是河岸風景的書房裡閒談。他說料理有點像創作,當作調色般。紅黃藍三原色,組成這世界多采多姿的東西。就像眼睛看到的顏色,作菜時也一樣這樣思考,「這個味道就是什麼顏色、和什麼顏色,變成這樣。」雖然,「每道菜名稱一樣,但有時候口味重一點,有時候太輕,像作品一樣,有時寫了十篇作品,兩篇不錯,有八篇還差不多。就是這種情形。如果燒菜跟創作一樣,那麼廚師應該也算是藝術家囉?為什麼不,因為吃除了供給肉體的需要,又一方面只是滿足低級感官,不像八大藝術是充實精神的糧食,培養心靈的高級感官,所以名廚就很難成為藝術家了。」
橫跨半世紀的臺灣文學
今年暑假,陳芳明老師例行出國與兒孫團聚前,和黃春明老師也見過面。芳明老師說他們相差一輪,從他在讀台大歷史所時就認識,當時黃三十多歲,交誼一直持續到現在。一到黃家,他便與春明老師、師母談起了孫子如何可愛,語氣眷戀,氛圍溫馨。兩人在飯桌坐下,春明老師隨即講了幾個葷腥不忌的笑話,逗樂芳明老師,師母略帶憂心地怕剛上完課的他會肚子餓,請他趕緊開始用起這道每來訪必被招待的煨米粉。
可能是因為對談約在了熟悉的住所,這棲居之所在,於是芳明老師率先調動起回憶,「在西雅圖那時,他就住在我家」。緣起於一九七六年,春明老師接受亞洲基金會的安排,準備到美國訪問,他先與芳明老師聯繫,老師到機場接他,遂一起待在芳明老師的學生宿舍裡。而楊牧也在華盛頓大學,「但他是教授,我是學生。」芳明老師笑說。彼時,芳明老師的妻子正好有孕,春明老師提醒了該注意事項,要他「好好照顧太太」。春明老師也記起當時在西雅圖街道上隨意散步,十分寒冷的天氣。他對芳明老師說:西雅圖的海鮮真的很好吃。這句話召喚起回憶,一時之間,兩人思緒都彷彿回到西雅圖。他用手比劃當時吃了一顆即達飽腹的新鮮生蠔大小。他們的初識以及更多過往,芳明老師後來也寫進了其回憶散文《昨夜雪深幾許》中。
兩人在一九七三年初識,至今近五十年的歲月,勢必也被追問過許多同樣的問題。順著理路,後輩者多能爬梳相關的歷史脈絡與記載。春明老師也玩笑回應,讀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就好。因此,大抵從不斷擴延的資訊、時常被召喚的記憶,從這些言談的諸貌中,再略抓出:明星咖啡館、《文學季刊》,以及幾位共同友人如尉天驄等。
明星咖啡館的老闆簡錦錐,讓從宜蘭剛過來臺北、租賃台電員工宿舍的春明老師,得以找到一個地方從早至晚地寫字,電話也幫忙轉接。而這他們口中簡稱「明星」的地方,也是兩人時常講話,談論作品,更加熟識之地。除了第一篇小說〈跟著腳走〉外,春明老師所有投稿《文學季刊》的稿子,幾乎都是在明星咖啡館寫的。芳明老師那時也讀了春明老師的小說,他笑說,自己其實「看不懂」,「一直到〈兩個油漆匠〉,才慢慢搞清楚他在寫什麼」。春明老師笑著應和他,然後跟著舉例,自己那時候去看了劇場《等待果陀》,「我也看不懂,但演的人是不是真的懂,我也在懷疑。」
春明老師中氣飽滿地講起故事時,芳明老師就在一旁專注聆聽,有時跟著春明老師笑起來,瞇成線的雙眼,像遠眺風景。春明老師說,自己在鄉下時就開始寫小說,也「沒有要寫工農兵」。後來,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寫小人物,他回以,「因為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我們都是小人物,自然就寫自己。」且引了榮格之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出生地的認同。「如果我在臺北出生,臺北就是我的鄉土。」芳明老師吃完了第二碗煨米粉,喝了一口春明老師倒的熱茶,潤潤喉後,說,「記憶與情感有關」。他一九七三年結婚,出國前夕,與妻子一起去看春明老師小說裡的宜蘭。出國以後,最懷念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宜蘭,一個是為其寫了散文的嘉南平原。「因為那是離開臺灣前,最後的印象」,他補充道。
我只是知道怎麼去拿水
兩人感嘆共同經歷的時代,那時的人是真有革命情感。芳明老師且向我們展示了手機畫面:《文季》五十周年研討會,黃即穿上了當年尉天驄贈予他當作「稿費」的那件長袍,並將畫面又轉給春明老師看。他點了點頭說,沒錯。然後憶起,寫《看海的日子》時他一面要工作,交稿的日期快過了,尉天驄告訴他,不交稿,版面就只留題目與作者名,其他都空白,「我嚇死了,連著寫了三天。」春明老師做出生動的憂懼狀,好似尉天驄老師剛剛才對他說話,惹得我們跟著笑了出來。芳明老師又叫出手機裡翻攝的《文季》封面與《看海的日子》手稿給我們看,並且讓春明老師補充「白梅」是真有其模擬對象的故事。原來黃家賣過便當,尉天驄妻子為《文季》去取稿子,便會看到美音在洗便當盒,而春明在水龍頭旁邊的小房間寫小說《鑼》。相知相熟已太久,手機與記憶都像極深百寶袋。只有黃在回憶七○年代的「洪通熱潮」,是由他在英語漢聲雜誌《ECHO》所做的報導開始,芳明老師才略感訝異:「是今天第一次聽到的事」。
訪談過程春明老師傾向「自然而然」,並不想太過理論化地說明創作背後的因由甚或轉變。他予之描繪了一個場景:
「有一個地方的水很特別,一般人很難去拿那個比一般特殊的水,我會去把水拿下來,拿來泡茶之類。我不知道它有什麼特殊,專家去研究水的成分,去分析它的特殊性,那是專家的事。不是去拿水的那個人的事。我只是知道怎麼去拿水,怎麼去冒險。」
整個重逢的夜晚,他們時常談到各種近代史裡去,也常彼此玩笑。這樣的相處模式,讓人回想起芳明老師在《昨夜雪深幾許》中,以〈寬容比愛強悍〉為題,寫下他對黃春明作品的理解:
「在《文學季刊》,當我讀過〈看海的日子〉與〈甘庚伯的黃昏〉彷彿在迷霧中驟然有了啟悟。反反覆覆讀著黃春明的小說,強烈感受到在社會底層蘊藏著豐富活潑的生命力。白梅與甘庚伯,全然不具英雄人格,在卑微中自有一份人的尊嚴。我終於理解,他們的韌性與無畏,並不訴諸高深理論,只不過是素樸地對自己的土地擁有信仰。」
離開黃家前,已是深夜,兩人仍不顯什麼疲憊感,芳明老師看著春明老師,說了與剛進門時一樣的話:你的第一篇小說叫〈跟著腳走〉,現在是《跟著寶貝兒走》。他笑著說:「已經超越了」,又讓春明老師像先前一樣地笑了。彷彿於此,我們也一同經歷了時間的皺褶。
【採訪撰文|林妏霜】
清大臺文所博士生。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等。合著有《百年降生:一九○○-二○○○臺灣文學故事》;著有小說集《配音》。
標題出自林餘佐詩作〈時序在遠方〉。
更多「來去春明家吃飯」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10月號(NO.4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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