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舜華】
我們或曾想像自身的消亡,或曾親臨充滿死意的現場,在死亡面前,幻象與真實的界線並非截然清晰,更如黑水中一尾黑魚般目能及卻不可觸。既為肉身,便有了向死亡致意之必要,故而有了寫遺書之必要。遺書存續著生者死前的意念,引我們更深地探入生命的灰色地帶,死者或若生,正言欲若反。
Q 乍聞「遺書」這個詞彙,我腦海中首先浮現羅葉的〈遺書〉,這首詩挺適合用來作為這次談話的開場,因為它實在太美太磨心,且容我引述:
若有音樂,哼我愛聽的那曲/若有醇酒,斟我嗜飲的一杯/也許為我出薄薄的詩集/但不必寫長長的序/追求的我已空無所有/這秩序繽紛的世界/就留給你整理//若有久別的朋友來尋/請轉告他們我去哪裡/此後可有人間的消息已無妨/我只是掛念你
這是極高妙的境界──正面己身之死亡,容許世界之維續。唯有詩人敏感剔透如水晶玫瑰的心智,才能如此潔淨而巧妙地形諸語言……我常想語言似雪,隨人踐踏,容易弄髒,但文學中的死亡又那麼輕易地擊中我們心中最易折的部分。對你而言,最完美的遺書是甚麼樣的?
A 我思索的是:一封完美的遺書等於一封完美的信嗎?一封完美的遺書蘊含的死亡氣息該有多濃?去談一封遺書是否完美其實讓我滿不忍的,我覺得遺書寫成怎樣都可以,如果是內容完整的遺書,當然後人比較好處理後事,但寫出完整遺書的人通常是不會尋死的;如果遺書完美地交代了死前的灰暗或絕望,它可能是一件文藝作品,而藝術能讓人擺脫死亡慾。所以,完美的遺書是不可能的,遺書大部分是務實的,讓你向這個世界說些話,但未必不想死。我記得吳爾芙的遺書滿短的,而公之於眾的遺書就讓人產生完不完美的想像和標準。但大多的遺書是破碎的,遺書所表達的是生與死交手的那個轉捩點,而且不一定會揭露致死之因,反而往往會避開關鍵。
Q 若談及文學中的遺書,我直覺地想起邱妙津與海子。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與海子臥軌前一兩日留下的五封遺書,字裡行間如山石崩解的心智狀態和充滿魔性的文字,像親眼見證了死亡天使降臨而臨近瘋狂……是否存在著一件文藝作品,使你認定它是對身前身後事最完美的詮釋?
A 游靜的《裙拉褲甩》中有一篇〈水的自述〉。〈水的自述〉其實是我們中學讀的課文裡的一篇文章,游靜借了這個題目重新說一個故事,描寫一個人想像自己躺在浴缸裡割脈的過程,但其實並沒有死,而是藉此重新認清自己、體驗死前的感受。遺書給我的感覺通常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更接近一封私人信件,存在許多難以索解之處。〈水的自述〉不完全是遺書,僅僅是一個關於自毀生命的幻象,寫的時候大概是很不開心的,但很厲害了。
Q 有沒有非真實的遺書,但你認為具有遺書性質的作品?
A 布朗肖的《文學空間》── 提布朗肖感覺有點耍帥(笑)。《文學空間》談的是寫作和死亡的關係,這個起步點可以改變一切文字的顏色。但我想布朗肖若真寫了遺書,大概還是像列schedule一樣的。
Q 海子臥軌時,身邊帶了四本書:《聖經》、梭羅《瓦爾登湖》、海涯達爾《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作為一個狂躁的愛書人,若你決定提前結束生命,你會帶哪些書與你一起行經最後的荊棘之路?
A 巴塔耶的《內在經驗》,書中有一章叫「極苦」。這本書很難讀,我讀時是螺旋型地繞著讀的,書的前半部很零碎,這種破碎性會讓人絕望。應該也會帶德希達的《贈予死亡》,通常德希達會讓人不知道他在講甚麼,一旦涉及死亡,他就變得清楚精準,其他事上就拚命兜圈子、一堆廢話,大概解構主義是在死亡面前比較誠實的生物。這問題有個前提── 會讓人升起生之迷戀的書最好別帶去,比如說游靜常常寫生之痛楚,我讀他早期作品裡那些慘綠青春反倒感覺生機勃勃,有些痛苦會讓人升起生存慾。我想起小時候(大學時)彷彿帶過游靜的書上天臺,那是在天臺徘徊的年代啊,常常有想死的念頭,但都沒成。
Q 我猜想,寫遺書的動因或可粗分為二:知曉大限或預感死之不可抗拒者,藉由想像自己死去而獲得滿足者──我也曾寫過遺書,後來讀了幾遍覺得羞於示人而撕毀了,但和我個人性情相反,遺書中所寫的是非常務實的事情──書留給某某,少少的存款給某某,最重要的是貓必得託給好人家照顧,所以特別交代了千萬要將阿醜託付給一位極愛貓的朋友。我想問你是否也曾寫過遺書?還保留著嗎?
A 第一封遺書應該是小學寫的,小時候真的看著窗子,看著看著就想要跳下去。本人寫遺書的年紀比較小,第一封遺書大約是四到六年級間的事,因為被媽媽責打,看著窗子就想要跳下去。遺書裡冷靜地控訴幾句,交代了親愛的毛偶的去向。我大學時常想尋死,常常徘徊在尋死邊緣,主要應該是憂鬱症,現在看來或可歸因於周圍的環境或人際關係變化較大,叫我總覺得壓力很大,天天無法睡覺,也無法應付日常生活,但壓力源並不具體,而爆炸的點通常很小,十一月時情況往往比較糟些,加上牙疼,常常感覺內在的某根弦要斷了,卻也解釋不清楚。我一直在硬碟找以前寫過的遺書,沒找著,倒找到一個法定遺囑的 FILE,我想是當初下載來準備不日之用。我記得我的遺書裡條列式地囑咐其他人要完成那些事項,後來覺得不要寫了,人家也清楚該做甚麼,如果不想造成人家麻煩,不如不要死的好。為什麼沒有具體的遺書留下來呢?我想是都寫成詩了,這樣的詩多半收在《不曾移動瓶子》裡,情況經常是半夜跑出去,無厘頭地寫了幾首充滿死念的詩。對我來說遺書本身存在一個問題:寫給誰看?陌生人還是熟人?許多遺書的對象是熟人,外人看不懂,像魯迅的遺囑說:
「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
肯定是寫給熟人的。如果寫給眾人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應該是把對世界的排拒和自我的死亡意識寫成詩,遺書的慾望藉由詩而完成,後來就沒有寫過具體的遺書。
Q 反送中抗爭至今,至少有百餘位香港人選擇死諫,他們或墮樓,或燒炭,或引頸就繩……其中,留下遺書者約三十名,已有好幾封在網上曝光,有人盼求家人的諒解,有人痛陳對當局的失望和憤恨……時代的利刀深深捅入香港的心臟,使香港人奮起拚命、抗爭到底── 你一定讀了這些公開的遺書,對一連串的死諫現象,你怎麼想?其餘的抗爭者上街時隨身攜著遺書,他們對於逼面的死亡了然於胸卻一往無前。這曲由子彈與鮮血共譜的革命之歌越唱越激昂,變奏的風險也越來越高,經常站在抗爭第一線的你,是否也攜了遺書上街頭?
A 我知道香港示威者的遺書感動了許多人。一如林覺民〈與妻訣別書〉,其中在革命與家庭之間的責任之艱難抉擇,乃是普遍的特徵;而在涉及革命的遺書中,可以好好寫出自己的理念,重申自己想做的事,以及迫於無奈的犧牲可能,也如〈與妻訣別書〉相近。或者分別在於,林覺民的意映卿卿,是理解丈夫的理念的;而香港示威者的遺書,卻包括寫給不明白他們的父母,此是份外淒涼。而勇武派多寡言少語,不像林覺民對生死與情意的思考翔然開展,在重申理念之後,表達情感的方式叫父親「準時吃飯」。革命的願望那麼大,生活與情意的願望那麼小,兩者之間最是苦澀動人。
而我要補充的是,身處前線經驗過一些危險時刻,有時感到身邊的示威者在槍林彈雨中卻全無畏懼,我感覺自己處在一整個無懼的群體中,那份感受不是透過語言傳達而是經由身體理解。反送中抗爭從六月開始,上街的群眾就已心懷決志,知道一現身就很可能被逮捕、被殺害,但並無退縮。有時我跟別人開玩笑說:「香港人又怕痛又怕亂,大家能省事就省事,怎麼會養出這群這麼厲害的年輕人呢?」說到這裡我嗓音會略變。但在前線時我是絕不哭的,滿腦子實際的事,該怎麼把這些少年少女平安帶回去。或者是太 militant,理性到不合常理,得過一兩天才哭得出來,這讓我發現,如果妳滿心控訴或把事情講得太細,便不會想死了,所以我認為遺書可能還是寫短一點的好,因為自殺需要衝動,像文革時的文人,根本來不及寫甚麼遺書,受了侮辱就往下跳。我知道身邊有名年輕的戰友帶了遺書,他本來便有點自殺傾向,我會罵他:「不許死,一定要回來!」我自己則放棄寫遺書了,因為我寫東西太周詳了,寫出來像聲明、公開信或JOB LIST 都有點尷尬,寫太長也可能會錯過抗爭時段。現在感到「今次出去可能回不來」時,我是在出門前把長開的電腦關掉,念一句「息勞歸主」。楊杏佛遇刺後,魯迅參加葬禮認定必死,連家門鑰匙都不帶,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心情。
【文|崔舜華】
一九八五年生。著有詩集《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婀薄神》(寶瓶文化)。
更多「100位作家的遺書練習」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11月號(NO.4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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