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陳蕾琪|攝影.王晨熙|場地.明星咖啡廳】張愛玲作品中,人與物如何產生交織關係?
楊佳嫻(以下簡稱嫻) 讀張愛玲小說確實會被日常描寫所吸引,我最喜歡的一個例子是《第一爐香》薇龍和喬琪去逛灣仔夜市,大年三十,張愛玲寫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貨品,她寫完物件堆疊就把景推遠,將人和貨品並列,而後面有淒清的天與海,接著才把那抽象的感覺:「無邊的荒涼」寫出來,再連到薇龍對自己命運的思考。
張小虹(以下簡稱虹) 夜市一段除了寫物,她還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妓女,貨品是在賣的,小妓女也是在賣的,薇龍她自己,當然也是在賣的。張愛玲寫小妓女的眼睛,那其實和故事開頭形容薇龍眼睛的寫法是一樣的。另一個,關於薇龍為何「墮落」,因為梁太太幫她準備了綾羅綢緞。張愛玲厲害在那物不是純粹的物,那物裡包含好多人際關係,無論是心理的、情慾的……
嫻 《第一爐香》裡,薇龍房間的衣櫥就是一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薇龍的沈淪是雙重的,她跌進富貴場,亦是跌進情場。薇龍是被什麼力量往下拉?物質和情感在小說裡如何交織?這是張愛玲小說精彩之處。
「張愛玲與物」另一種可能的談法?
虹 張愛玲寫衣飾、擺設、身上的各種小物件,如果追溯到古典小說傳統中對「物」的細節描繪,張愛玲承繼的系統就是金瓶梅、紅樓夢嘛。但在此脈絡之外還有幾個較特殊的談法,例如周蕾把張愛玲的物件描寫提升到九○年代美國女性主義在談的「瑣碎政治」(politics of details),相對於抽象的革命大論述,細節的堆疊即具有美學政治性。第二條路徑是精神分析式的談文本裡與愛慾扣連的性戀物、愛戀物。第三條路徑則直接分析張愛玲和她的物。她是很能感受到物質性所帶來的喜悅的人,因此能將物寫得活靈活現,將新舊、東西、華洋的邊界那曖昧又鬼魅的感覺抓得非常好。我們談她和丹琪唇膏、廣東土布……間卿卿「物」忘我的深情,也可談張愛玲的遺物。張愛玲立了非常簡短的遺囑,其中一句「將我擁有的所有一切(all my possessions)都留給宋淇夫婦」,而「一切」指的是書稿、存款,還是鍋碗瓢盆?遺囑執行人亦無法決定,於是運到香港宋家總計十四大箱物件,包括張的衣服、口紅、眼鏡、假髮、假牙……她的遺物之所以鬼魅正因為沒有經過正式文物化的過程。
嫻 所以那些物件至今仍有一種強烈的遺物感,彷彿還存在和主人間的聯繫。
何以張愛玲能引發後人如此強烈的窺視慾望?
郝譽翔(以下簡稱譽) 張愛玲是個傳奇,她越不願意展示,人就越有窺視欲。
嫻 她何以引發眾人的窺視欲?生平裡有謎團的作家不少……
譽 張愛玲停留在一個年輕階段,她三十幾歲以後好像就消失、與世隔絕了,更增添她的傳奇性。因此你想到張愛玲,會覺得她是不曾老去的。你沒辦法把她跟「老」連在一起,她和「老」中間彷彿存在著奇異的斷裂。
嫻 像魯迅,好像一生下來就是老的(笑)。
虹 為何大家對張的「物」這麼偏執著迷?張愛玲是一個icon,是現代當女性作家明星化早期最成功的例子之一,那就是個行銷自己的年代。雖然張愛玲在某些方面非常被動,但她也知道要去配合大眾對名媛、對女作家的想像。
嫻 張愛玲是個喜歡編輯自己形象的人。
虹 這種氛圍一直跟著她,往常被文學史認可的作家沒那麼八卦化,但張愛玲是曖昧的,庸俗性和八卦性質從來沒離開過她。
張愛玲赴美後的創作觀歷經了怎樣的改變?
譽 她早期有很多瑣碎的細節,堆砌出金鎖與牢籠,好像人的生命一定要依附、建立在這些物質上。但到《半生緣》已經開始轉化了,她去掉外在的附加物,不再輕易堆砌,《半生緣》裡那些瑣碎變成更大的,有象徵寓意的畫面。再後期的《小團圓》,我覺得她已經放開了,更像是為自己寫。
嫻 《小團圓》要反覆看,她到中期以後就沒有要輕易地給出那些金句。
虹 要考究張愛玲的創作觀變化,需要考慮到七○年代張愛玲在寫作上進行的兩件大工程,一是譯註海上花列傳,另一個是研讀紅樓夢。這兩件事對她美國時期以後的創作有重大影響,一九七四年她寫〈談看書〉基本上就是她當時的文學觀,張愛玲明顯不要她在上海時期成名的關鍵特質,她棄傳奇,去「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將早年穠麗的文字意象都放掉,回到《紅樓夢》、《海上花》的白描暗寫,穿插藏閃,平淡近自然。
嫻 她在《小團圓》裡書寫九莉和母親、和情人之間的難堪,那需要勇氣。《小團圓》讀起來常有一種身體的痛感,不單單來自九莉和情人的性愛仿若受刑,九莉和母親相處時也時常感到針刺般的痛,母親隨便一句話都可能傷九莉很深。但張愛玲作為努力不懈的創作者,通過回望過去的文學資產帶來轉化,她回到古典小說「自然真切的生活質地」,因此張愛玲不會明寫,反而讀者要細細去看。
譽 作家有階段性的轉變是很自然的,只要寫作時間夠長,見識、功力到了另一個境界,幾乎沒有作家不轉變。有趣的是,她早年在上海寫作,她的文學觀、意象運用……卻受西方文學影響很深,但到了中後期,即使用英文創作,她反而是身在異鄉才更回到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語言。我會想到童妮.莫里森用黑人的語言去寫英文時塑造出一種新的美學風格,那張愛玲是否是希望通過這個轉換,去創造一種新的書寫模式?如果看她的英文,那真是一種很奇特的語體,裡面包含她對語言運用的特殊自覺。還有她四五十歲時寫《易經》、《雷峰塔》、《小團圓》這類根植於她中國童年經驗的自傳體小說……我自己有很深的感覺,作家,尤其是女性,到了這個年紀,似乎會想重新梳理自己的成長經驗,尤其是關於母女的課題。
嫻 會寫出和二十幾歲不同的樣子。
譽 她會想回到接近生命原點之處,在寫作中試圖解釋、重建母女關係。母女關係始終是張愛玲寫作中的重要主題,尤其《小團圓》就是在寫這輩子傷她最深的人,母親。
虹 張愛玲在小團圓中表現出人的受弱性(vulnerability),這部分寫得很誠懇,因此動人。
譽 她在《傾城之戀》裡寫死亡,會讓人覺得那是華麗的現象,是傳奇。後來的作品——她總重複寫同樣的東西——剝離了傳奇性,其現實殘酷越來越令人不敢逼視。
考據式研究方法所能觸及的,對張愛玲文本的了解可能到達何處?
嫻 即使是考證研究,也有深淺之分。
譽 我越來越覺得中文系傳統的研究方法,考辨、繫年……確實有用。在未考證之前容易遺漏作品裡隱藏的細節,創作者畢竟和她的作品息息相關,她不同階段的經歷、心境都會反映在作品當中,《小團圓》如果是在她二十幾歲寫的,大概就不是《小團圓》了。
虹 考證和考據可以非常好玩,它可以是開場,但不該是結尾。張愛玲針對真人實事及創作之間的關係,曾說過:「事實不過是原料,我是對創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她偏愛真人實事的韻味,其實也就是人生味。然而對真人實事的刪改、再創作才是她身為作家最在乎、苛求的,亦是文學裡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文學研究該著力之處。
如何定義張愛玲於文學史中的位置?張愛玲對當代作家有何影響力?
虹 要討論張派便不能避免的要談兩大報副刊及文學獎,我們都是讀副刊長大的,你要說大家有一種集體風格……或許有可能。但二十一世紀後即使依舊喜歡張愛玲,大家寫作養分變得更多元,要再找出單一系譜就沒那麼容易。
嫻 零星的、個人式的可能還有,對文字美感的執著愛好相形之下容易受張愛玲吸引力所影響。
譽 現在比較找不到主導文壇風向的媒體了,這才真是百花齊放。我想喜歡張愛玲是一回事,但有自覺的作者,創作風格畢竟還是自己的。
虹 其實我對所謂「張派」的看法,覺得那始終是美麗的錯誤。劉紹銘回台灣評文學獎,說文學獎作品「非張(愛玲)即土(鄉土派)」,當初就是一個相對模糊的刻板印象。張派是大範圍的歸類,它可以是一個有趣的談法,但認真去看,這說法卻無法被檢證,畢竟張愛玲都不張愛玲了,張愛玲也一直在變。在西方文學研究談「派別」,是指一群彼此互動、互相影響的人,他們可能一起發表了宣言,或群居而成一個團體……但絕非單純的世系、承繼的想像。
嫻 我覺得張愛玲就是一種資源,就像魯迅也被當成一種文化資源。不同地方的人會從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角度去汲取她,變成自己的東西,張愛玲有這地位存在。
虹 怎樣令張愛玲成為世界級的作家?並非比較文學式的和其他世界級作家並提,關鍵是文本與所有新的可能性、當代議題的勾連持續發生,不斷對話,令所有新出的論述都會想以她的作品做試金石。所以我們做張愛玲的神話學、做張愛玲的女性主義、後殖民、精神分析……做不完的,這是她的文本所涵藏的複雜性及當代性,也因此張愛玲有了成為世界級作家的潛力。
更多「張愛玲百歲好吃驚」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20年9月號(NO.4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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