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次主題：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義山對漢文帝的譏諷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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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公告：星月心事

一、楔子

李商隱字義山，是晚唐漸趨寥落詩壇中，最光輝燦爛的一顆巨星，對當時及後代都有深廣的影響。

他的〈錦瑟〉詩，是千古傳誦的名作，雖引起歷代詩家不同的解讀，也引起元遺山的「恨」（論詩絕句〉云：「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詩中的：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有著優美朦朧、夢幻神秘的意境。他的無題詩，雖然有的寄託遙深、隱晦難曉，但大部份是愛情詩，這些詩是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不可多得的瑰寶。詩中不乏傳誦人口的名句，如：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也寫了不少的詠史詩，都是抓住史實中最能激發他感慨的部份，借題發揮，在評論之時，也暗寓所要諷刺的時事，這是他詠史詩的獨特藝術風格。

詠史詩是作者用來批評史事、人物或借古諷今之作。因此須具有「忠恕」精神。「忠」是不偏離史實，不師心自用。「恕」是有仁厚的心地，不失之嚴苛。這樣詩人才能做出正確的評斷。若以此標準來檢視李義山的〈賈生〉詩，我認為仍有商榷的餘地。

二、主調的譏諷與辯證

現將〈賈生〉詩，抄錄如下：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李義山的譏諷，依後代詩論家的分析，約略有二：一是漢文帝徒有求賢之意而無用賢之實。二是漢文帝只問鬼神，不問治國安民之道，是不管蒼生、迷信鬼神之人。

這種譏諷合理嗎？筆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漢文帝並非不用賢之人。他剛即位，聽說「河南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見《漢書•賈誼傳》）就徵召他來做廷尉，賈誼就是因吳公的推薦，當上「博士」的，這是文帝自動求賢的史實。文帝若不用賢，他何以不次拔擢，讓賈誼「超遷」到太中大夫呢？因此〈賈生〉詩首句中的「求賢」二字，筆者以為有斟酌的必要，因為文帝在宣室召見賈誼，目的不在「求賢」，賈誼的「賢」，文帝早已了然於心，何須再求呢？

文帝「逐」賈誼去長沙，就是因為採用賈誼的意見，才遭來先帝老臣周勃、灌嬰的毀謗和封國諸侯的反對，為了安撫他們，才做了這樣的決定。賈誼擔任長沙王太傅四年有餘，文帝並未忘記他，也時時想念他，所以才召他回來，在宣室見面談話之後，文帝認為自己的小兒子--梁懷王劉揖，喜愛讀書，所以要飽學的賈誼去做他的太傅，多教他些學問，此外，文帝還「數問以得失」，拿國家大事諮詢賈誼，這難道不是重用賈誼之賢嗎？用賢重在用其意，誰說用賢非要使其居廟堂高位不可？！

漢文帝與賈誼在宣室對談，所以會問到「鬼神之本」，是因為文帝「方受釐」之故。他以最近祭祀之所感而問，只是追求疑惑的解答，想獲得真知，怎能僅憑此一問，就說他是一個迷信鬼神的帝王呢？

漢文帝不迷信鬼神，可從他所下的詔令得知：

今吾聞祠官祝釐皆歸福於朕躬，不為百姓，朕甚媿之。夫以朕之不德，而專鄉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無有所祈。

他要祠官不為自己祈福，就是不迷信鬼神的鐵證。百姓未受福，他心中慚愧，就是關愛蒼生的仁德表現。

文帝問「鬼神之本」的時間，據〈賈誼傳〉的記載，應當是夜初，因為賈誼「具道所以然之故」之後，才「至夜半」。文帝不自覺的「前席」，也是在「夜半」。所以問鬼神之時，文帝尚未「前席」。李義山把「夜半前席」認為是「問鬼神」之時，顯然未仔細推敲〈賈誼傳〉的這一段記錄，才有這種不正確的說法。

文帝和賈誼「至夜半」還在對談，可見話題很多，內容豐富，在他們談話中，誰能保證他們沒有談到治國安民之道呢？由文帝的「前席」動作，可以推斷賈誼的談話，必很精采，一定是「言之有物，見識卓越」，而且有些內容可能是文帝「聞所未聞者」，要不然，文帝在事後，怎麼會說：「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的話？！所以文帝的「前席」，應當是驚嘆於多年不見的賈誼，學問竟然這麼淵博，以及自己這幾年來的勤奮治學，仍然超過不了他吧？！

三、絃外之諷刺音---唐帝的服藥求仙

〈賈生〉詩的主調，是在譏諷漢文帝。絃外之音則是譏刺唐代帝王的煉丹吃藥，妄求長生的荒唐行為。

李義山的一生，歷經的幾位皇帝，都是迷戀仙丹的：
---唐憲宗在元和十四年，服了長生金丹中毒，性情變得暴躁多怒，後來被宦官陳弘志毒死。
---唐穆宗吃長生金丹中毒，病死，得年三十。
---唐文宗叫鄭注煉長生不老金丹，傳說要用小孩心肝來配藥。得年三十三。
---唐武宗吃了含劇毒的金丹，生重病，道士竟說是凡胎換仙骨，「升仙」之時三十三歲。
---唐宣宗先拜劉元靜為師，接受他的「三洞法錄」。又請廣東羅浮山的道士軒轅集到長安，向他請教長生妙術。大中十三年六月，吃了長生金丹，疽發於背而死。

晚唐帝王的迷信金丹，妄想長生，不顧民間疾苦，李義山對此深有所感，曾寫〈瑤池〉詩，以周穆王被西王母寵遇，尚且不能長生，來諷刺他們的癡心妄想，筆者以為〈賈生〉詩的絃外之音，亦在於此！

四、餘音兼煞尾

李義山的〈賈生〉詩，歷代以來都有佳評，但他們都只注重他作詩的高超技巧，並未指出不合史實且失之過苛之處。他們同意了李義山「以偏概全」的論法，忽略了漢文帝一生的事蹟。其實，漢文帝是一位以德化民的仁君。他在位二十三年，自奉儉薄，所有的宮室、苑囿、車騎、服御，都是他父親暨呂后時所遺之物；他想興建一座露台，估價要花百金，便羞慚地取消計畫；他最心愛的慎夫人，衣裙不准長到拖地；宮中的帳幕，完全素色。他的儉樸，歷代哪位帝王能及？！他為了減輕人民負擔：田租由十五稅一，改為三十稅一，後來又下詔免徵田租。筭賦由每年一百二十錢，減為四十錢，這些都是他注重民間疾苦的德政，怎忍心說他「不問蒼生」呢？

筆者平日很喜愛李義山的詩，也讀過他所有的好詩，在讀〈賈生〉詩時，心生疑惑，於是翻閱《漢書•文帝紀》及〈賈誼傳〉，深覺他的批評和譏諷，有失公正、寬厚之道，因此暫拋喜愛之心，為漢文帝鳴冤！

撰文者：江國貞•台北商專教授〈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國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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