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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行量 15083 份 2001/10/26  

  【本期簡介】

  主題:吳文英〈瑣窗寒.玉蘭〉探析


紺縷堆雲,清腮潤玉,氾人初見。
蠻腥未洗,海客一懷淒惋。
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
遺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騷畹。
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
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
比來時、瘦肌更消,冷薰沁骨悲鄉遠。
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1]

調譜據欽定《詞譜》為:[2]

∣∣——(句)——∣∣(句)∣——∣(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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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句)∣┴—┬∣(韻)

壹、   前言

    歷來對夢窗詞的評價十分兩極化,既有「七寶樓臺」、「不成片段」之譏,[3]亦有「奇思壯采」、「領袖一代」之譽,[4]雖然文學批評受時代風氣及個人愛好所影響,很難做到普遍客觀,然而一個人的作品能獲得褒貶如此懸殊之評價,在文學史上亦是少有的事,也正因為如此,更引人一探究竟之好奇。

    夢窗詞走的是周邦彥一路,以思索安排進行創作,語言力求典雅,好用代字、典故,且鍊字鍊句方面,喜自出機杼,迥不由人,形成密麗的風格,但苦心思索、鍛鍊的結果,予人晦澀之感,真情往往被隱藏在一個美麗而虛幻的迷障裡,即使穿透重重迷障,也未必能一探其詞作之意蘊,因而不少讀者望而卻步,甚至痛詆夢窗。其實各種不同風貌之文學作品的形成皆有其外在背景與內在因素,夢窗此種風格是南宋當時典雅詞風之體現,亦是作者獨特的內在生命情態的外現。夢窗是位深情的詞人,其詞作也以懷人之情詞為大宗,讀夢窗詞令人感受到作者深深地耽溺於往日戀情之美好與情愛已逝之創痛中,一花一木、一景一物,甚至別的歌女的一顰一笑中,皆有「伊人」的影子浮現出來。如〈風入松〉:「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5]〈絳都春〉:「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6]其感情異常纖細,他細膩地刻畫內心的殘缺感及對昔日戀情的眷戀,由於寫的是抽象的「感覺」,所以各類意象完全服從於表現情感的需要而供他隨意驅使、取捨自如,意象之間往往打破邏輯,省去了過渡、關聯、轉折和交代,也不執著於事件本身的因果和線索,一切服從於內心的體驗,服從情感的突發,他在其心靈世界中馳騁、役使各類語言文字,試圖將其迂迴、複雜而難言的內在心裡狀態表現到極至。其詞中之意象過於密集且跳躍性極大,因而初視之給人一種「不成片段」的堆垛之感,須細心吟繹,始能體會「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的妙處。[7]

對於夢窗此種異於傳統手法之詞作該如何解讀?由於構成詩詞作品並賦予其美感內涵之基本單位為意象,創作過程中,客觀物象經主觀情感之染化而成意象,作者以情感活動為線索將作品中的意象群組合成為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因此意象可說是詩人情感信息之載體。所以儘管夢窗詞跳躍性大,不易索解,然從其詞中意象的一一呈現,對於詞人欲表達的情感仍是有蛛絲馬跡可尋,讀者須透過聯想將作品中抽象的語言文字符號還原為一個個生動的意象,從不同意象在一定語境裡的共同指涉中去捕捉詩人的情思。關於夢窗詞之欣賞,葉嘉瑩先生亦提出時空交錯與感性修辭兩種評賞角度,並認為對夢窗詞不以理性去解說,而以感性去體認,始可探觸到他蘊蓄的豐美。[8]因而對夢窗詞之欣賞不宜作理性的邏輯論斷,應透過語言文字與感性體驗的聯繫喚起審美情感。然而對作品的賞論亦有必要,但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一落入言詮並形諸文字解說,很難避免推論分析,因而失去美感,且語言文字之說解頂多使人瞭解表面之詞句意義,實難以窮盡詩詞豐富的意蘊層,因此說與不說,兩者之間常陷入矛盾之弔詭,筆者以下試圖賞析夢窗〈瑣窗寒〉一詞,希望不至因此而破壞詞中之意境及美感。

貳、作品賞析

一、詞牌與題目

   〈瑣窗寒〉,雙調,共九十九字,前段十句五仄韻,後段十句六仄韻。[9]瑣窗,即窗櫺之鏤刻花紋者,如鮑照詩:「娥眉蔽珠瓏,玉鉤隔瑣窗」[10]。〈瑣窗寒〉之調首見於周邦彥《片玉集》,因詞中有「靜鎖一庭愁雨」及「故人翦燭西窗語」語句,故取以為名。[11]

    玉蘭,花名,落葉喬木,一般高三至五米,單葉互生,倒卵形狀,長橢圓

形。花大型,呈鐘狀。《廣群芳譜》記載:

         玉蘭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蘭,故名。叢生,一幹一花,皆著木末, 

     絕無柔條。隆冬結蕾,三月盛開。澆以糞水,則花大而香。花落從蔕中抽

     葉,特異他花。[12]  

玉蘭花因其潔白如玉、芳香似蘭而得名。由花想到人,此在夢窗之作中極常見,如〈花犯〉(小娉婷)、〈夜遊宮〉(窗外捎溪雨響)等皆是,此類作品中經常是人、花雙寫,花與人在作者內心中已合而為一。然有些學者認為此作非詠物,而是以「玉蘭」喻故姬,楊鐵夫「純為憶去姬之詞」[13]陳廉貞亦云:此詞「把去姬的豐韻玉貌,來蹤去跡,約束在百字內的詞闋中」[14]錢錫生先生認為毛氏汲古閣刊夢窗四稿,其中作品之排列可能是依據宋本,《瑣窗寒玉蘭》載全集之首,很有可能是夢窗模仿李商隱之〈錦瑟〉,錢鍾書稱〈錦瑟〉:「自題其詩,開宗明義,略同編集之自序」,錢錫生先生據此推論:「以夢窗對李商隱詩之諳熟和心儀,很可能《瑣窗寒玉蘭》中之『玉蘭』即其戀姬之字號,將此篇放在首位亦帶有自序自傳性質」[15]然此說僅是推論,並無進一步的證據可證明,況詞中亦可見對花之描寫,夢窗此詞宜視為借詠玉蘭而憶去姬之作較妥。

二、寫作背景

    對作品寫作背景的探索有助於內容的瞭解,更何況此詞歷來被視為瞭解夢窗感情生活的一篇重要作品,其中有本事存在,楊鐵夫云:

     此詞獨於姬之來蹤去跡,詳載無遺,可作一篇琴客小傳讀。今首列此詞,    

     夢窗一生恨事全見。[16]

對夢窗戀愛事跡的考索,在前輩各家的考證下,有不同的結論,夏承燾先生認為夢窗有二妾,一遣一死,「集中懷人諸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蘇州遣妾;其時春,其地杭者,則悼杭州亡妾」[17]並認為悼杭州亡妾之作的時間是在遣蘇妾之後。錢錫生先生對此提出疑問,他由夢窗之作品考證出其詞中有關戀情的詞全是寫給同一人,其行蹤為杭州—蘇州—杭州,由〈瑣窗寒〉一詞推論夢窗與其妾在杭州認識、相戀,接著一起由杭州到蘇州,後不知什麼原因分手了,他們一同在蘇、杭兩地生活過,所以每當他重溫舊情,回味往事時,這兩地生活的情景就會紛至沓來,使他難以為懷、惆悵萬分,因此夢窗集中有大量將蘇州和杭州情事交織在一起寫的篇什。[18]由於夢窗生平無傳,其詞作中亦無清楚的交代,很難斷定何種說法為正確。對夢窗生平及情事的考索非本文目的所在,只能從各家說法中,尋得一解說本詞較合理的假設,因而本文採錢錫生及陳師文華課堂中的說法,認為夢窗情詞是寫給同一對象,〈瑣窗寒〉一詞是借玉蘭懷念與姬妾初識、相戀的往事,及分手後的傷痛。

三、詞義與句意商榷

批評夢窗詞者常舉此詞為例,如胡適在其《詞選》一書中即說:

     這一大串的套與與古典,堆砌起來,中間又沒有什麼「詩的情緒」或「詩

     的意境」作個綱領;我們只見他時而說人,時而說花,一會兒說蠻腥和吳        

     苑,一會兒又在咸陽送客了![19]

對此,葉嘉瑩先生曾有辯解。(見下文)以下以楊鐵夫《夢窗詞選箋釋》、《夢窗詞全集箋釋》及黃少甫《夢窗詞箋》(以下簡稱《楊箋》、《選箋》、《黃箋》)的解說為參考,探討如下:

(一)紺縷堆雲,清腮潤玉,氾人初見。

此三句初視之「似花還似非花」[20],其實是花亦是人,楊鐵夫云:「此以玉蘭喻故姬,故起即用紺縷、清腮等字掩映,仍恐未醒,更用氾人點睛。初見鍾情,則當時事實也」[21]就詩人之感發與聯想而言,方其對花懷人之際,在其意念中,花與人原來就是合一而不可分的。[22]

紺縷堆雲:紺縷,《說文》:「紺,帛深清而揚赤色也」段注:「此今之天青,亦謂之紅青」又「縷,線也」[23]凡物之纖而長者皆可曰縷。古人常以「紺」字來形容女子髮色,如李群玉〈玉真觀〉詩:「高情帝女慕乘鸞,紺髮初簪玉葉冠」。堆雲,形容密集而盛多,「雲」亦予人輕柔舒捲之感,因而詩人常以之狀女子之髮,如白居易〈長恨歌〉:「雲鬢花顏金步搖」,紺縷堆雲在此是形容女子的秀髮,亦是指蘭葉。此四字寫出了髮色之美、髮質之細及濃密與輕柔的樣子,夢窗〈夜遊宮〉:「紺雲敧玉搔」[24]亦以類似筆法綰合花與人。

清腮潤玉:腮為兩頰的下半部。潤玉,比喻美人肌膚之白皙、光滑,夢窗憶姬之作,常喜用「潤玉」形容女子肌膚之柔白,如「潤玉籠綃」、[25]「潤玉瘦」[26]在此實是指花瓣,前八句見花懷人,以形象化之語言刻畫出美人之容顏,秀髮、肌膚如此之美,其人之容貌可以想見。伊人雖已遠去,此刻見花,其人竟栩栩如生,如在目前,且美麗一如往昔。

氾人初見:氾人,楊鐵夫《夢窗詞集箋釋》刻作「汜」,《夢窗詞選箋釋》刻作「氾」,葉嘉瑩云:

     毛本「氾」字作「記」字,表面看來,好像「記人初見」四字更為清楚

     明白,然而杜文瀾《曼陀羅華閣叢書》本《夢窗詞》校此句云:「『記人』

     疑『氾人』之誤」,朱氏《彊村叢書》本從杜校作「氾」而誤刻為「汜」,

     當從杜本作「氾」為是。[27]

因為「氾人」有一典故,唐沈亞之〈湘中怨解〉云:

     〈湘中怨〉者,事本怪媚,……垂拱年中,駕上陽宮,太學進士鄭生晨發

     銅駝里,乘曉月渡洛橋,聞橋下有哭甚哀,生下馬,尋聲索之。見其豔女

     翳然蒙袖曰:「我孤,養於兄,嫂惡,常苦我。今欲赴水,故留哀須臾。」

     生曰:「能遂我歸之乎?」應曰:「婢御無悔」遂與居,號曰氾人。能誦楚

     人〈九歌〉、〈招魂〉、〈九辯〉之書,亦常擬其調,賦為怨句,其詞豔麗,

     世莫有屬者。 ……居數歲,生遊長安,是夕謂生曰:「我湘中蛟宮之娣也,   

     謫而從君,今歲滿,無以久留君所,欲為訣耳」即相持涕泣。生留之不能,

     竟去。後十餘年,生之兄為岳州刺史,會上巳日與家徒登岳陽樓。望鄂渚,

     張宴樂酣。生愁吟曰:「情無垠兮蕩洋洋,懷佳期兮屬三湘」聲未終,有

     畫艫浮漾而來,中為綵樓,高百餘尺……有彈弦鼓吹者,皆神仙娥眉,被

     服煙霓,裙袖皆廣長。其中一人起舞,含嚬淒怨,形類氾人,……舞畢,

     斂袖翔然,凝望樓中,縱觀方怡。須臾,風濤崩怒,遂迷所往。[28]

氾人與鄭生含怨而別,詩詞中常用作鍾情豔女之典,宋詞中亦常用以比擬美麗的花,如夢窗詞〈齊天樂〉(會江湖諸友汎湖):「嘆霞薄輕綃,氾人重見」[29]以氾人比擬湖中的荷花。周密〈夷則商國香慢〉(賦子固凌波圖):「經年氾人重見,瘦影娉婷」以氾人比擬圖畫中的水仙花。夢窗此詞用氾人之典,不只指人,更可作為花之象徵語,意謂我今日之見此如人之花,恍如我當日見彼如花之人,而彼人乃如花之豔美多情,亦如氾人之分離睽隔矣,[30]由此牽出以下相思情懷。

   雖然情愛已成陳跡,然而那人仍是詞人夢裡深處不斷不斷重複的身影,因而當他見花之美時,瞬間即墮入回憶之中,過去種種都浮現了出來並凝聚成形,「氾人初見」四字含意豐富,能引發多層的聯想,不但人花合一,且花之豔、人之美、別離之怨,種種複雜的情緒、感覺都在其中,「初見」二字更是初識時的欣喜、初戀時的甜美,一齊湧上心頭。而那段戀情亦如仙、人相戀般短暫而美好,此刻只餘虛無縹緲之回憶,唯有伊人那秀美的容顏此刻還深深地刻印在詩人心版上。由賞花而旋轉出一個別於現實的心靈空間,供詩人在其中馳騁,重溫香甜的舊夢,可見夢窗之一往情深。

(二)蠻腥未洗,海客一懷淒惋。

蠻腥未洗:「蠻」指南方之種族,我國古代對長江中游及其以南地區少數民族的泛稱。《選箋》云:「姬本蘇倡。蘇,故吳地,吳於春秋時為蠻,故曰蠻腥。玉蘭木本,種出南蠻,粵稱番鬼玉蘭」[31]因而「蠻」既指產自南方的玉蘭,亦指這位來自南國的佳人。「腥」一般形容魚、肉等腥臭之物,以「腥」字形容花之氣味,為夢窗所獨創,此為背棄傳統之用法。[32]此用法亦見於其〈八聲甘州〉(渺空煙四遠):「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33]這裡以「腥」引發對古代美人濯妝之聯想,以及千古戰亂所殘留之一片血腥刺激之感,[34]「蠻腥未洗」的「腥」字意義應與此不同。「蠻腥未洗」承氾人之典而來,氾人為自龍宮貶謫世間的美女,來自海上,故帶有海的風味,而姬妾來自南方,身上亦散發著南國的氣息。

海客一懷淒惋:海客,來往海上的人,《選箋》曰:「海客,自指。悽惋,憐香惜玉意。」[35]海客指詩人自己,切下文之「渺征槎,去乘閬風」《楊箋》云:「悽惋,承初見」初見氾人,由於典故中龍女遭遇之聯想,再加上這位南國佳人特殊的美的風致,故引起詞人格外的愛憐。

(三)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

渺征槎:渺,水遠貌,在此作為領字。征,遠行;槎,木筏。征槎,與詩詞中經常出現的「征棹」或「征櫂」類似,指遠行的船,如唐張旭〈清溪泛月〉:「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勞歌」。《選箋》曰:「從良後,居蘇州西園。約十年,乃回杭,由蘇至杭是水程,故曰征槎」[36]此說故無不可,然詩詞本是允許在不背離主題下多方聯想的,因此若不這麼質實來看,「征槎」應可以有另解,《楊箋》即舉晉張華《博物志》另為說解:

     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見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

     人有奇志,立飛閣於查上,多齎糧,乘槎而去。……去十餘日,奄至一

     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

     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並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

     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    

     年日月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37]

此人乘槎浮至銀河,見織婦、牛郎後又返回,後人常用此典詠浮海或往返於仙境。

去乘閬風:《廣韻》:「乘,駕也、登也」[38]乘風,駕著風、憑藉著風力。閬,空曠也、空虛也。閬風即高空的天風。另說:《楚辭離騷》:「朝吾將濟於白水兮,乘閬風而   馬」王逸注:「閬風,山名,在崑崙山之上」[39]此之「閬風」即傳說中神仙居住之地,若如此解,則「乘」即「登」的意思。

占香上國幽心展:占若讀平聲可解為「瞻也、視也」若讀去聲,可解為「有」或「守護」,《詞譜》此處平仄皆可。上國,指京師,南宋之京師為杭州,《楊箋》:「上國在喻意指中國言,在正意指杭京言。考夢窗卸蘇幕後,即挈姬來杭,殆所謂占香上國者歟。」[40]「占香上國」亦指花而言,蘭被譽為王者香、國香,《左傳宣公三年》:

     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為伯儵。余,而祖也,以

     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41]

國香指花中極香極美者,春秋時代以蘭花為國香,認為它有特別的香氣,人如佩蘭,則特別吸引異性。「占香上國」亦綰合人花,此處將「玉蘭」比之為「國香」。幽心,指幽靜之內心,可指姬如蘭之幽雅。

   「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若依《選箋》所言,指夢窗與其姬由水路至杭州,錢錫生先生云:「『占香上國』表明夢窗他們愛情發生的地點是在京城杭州」[42]。但若由征槎、閬風所引發之聯想,可開拓出另一種意境:以往相戀時的美好感覺更襯托出此時情愛已逝的悲苦,那段甜蜜的歲月對此刻失意的自己來說也只有置身仙境可堪比擬,亦如仙境般遙遠而夢幻。在現實世界中,過去即使再好,也不可能時光倒流,而心靈世界這個極自由的夢幻國度竟幫他實現了這種心願。夢窗面對瑩白幽雅的玉蘭,在花香氤氳中,跌入一個心靈的空間,他在這個心靈的世界中遨遊,彷如乘槎至天河、至仙境,回到了過去那段「密約偷香」[43]、「漁鐙分影春江宿」[44]的浪漫歲月。「渺」字一方面表示路途之遙遠(無論是水路或是心理空間的距離),一方面也傳達出了由現實生活過渡至心靈世界的渺遠與詞人心中對「重返仙境」(即過去美好歲月)如真似幻間所持的不確定性。此韻三句,一方面是過去實際發生過的事,一方面亦是對花懷人之際所展佈的心靈圖景,

(四)□遺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騷畹。

□遺芳掩色:《楊箋》:「上句香,下句色。上兩句是一領四字,偶句法」[45]□為闕字。《廣韻》:「遺,失也、亡也」[46]可引伸為遺棄。遺芳,可指寒冬季節百花凋謝後遺留下來的香花、芳草,如蘭花、菊花、梅花等。掩,遮沒或隱匿。色,指女子的美貌。遺芳掩色,若承前面「氾人」之典說來,亦以龍宮神女形容花之美,即使被打入凡塵,仍不掩其國香本色。

真姿凝澹:「真」可指未經人為的自然貌。凝,聚也。澹,恬靜也。此句應是著眼於玉蘭花純淨的潔白寫其麗質天生、素雅柔潤的風姿。夢窗亦曾以「澹凝冰靨」形容白蓮。[47]

返魂騷畹:反魂,即回生、復活。《楊箋》:「屈原《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此本是蘭蕙之蘭,今借作玉蘭。又以譬姬,故曰反魂騷畹。《說文》:『畹,田二十畝也』」[48]此句詠花詠人,相得益彰。以《離騷》中之蘭花借比玉蘭,狀其高潔,見花如見其妾復生。

    今見此恬淡幽雅、香氣襲人且品質高潔的玉蘭,彷若其妾復生,從屈原的蘭田中走了出來。《楊箋》:引《十洲記》:「聚窟洲有大樹如楓,而葉香聞數百里,名曰反魂樹。死屍在地聞之即生。」又引宋洪芻《香譜》:「徐肇遇蘇德哥,自言返魂香煙直可上見先靈」[49]返魂香為傳說中的一種香,據說點燃後能導引人見其親人亡靈。楊鐵夫此處所引之兩事,應與詞之內容不相關。

(五)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

    這幾句為兩韻,然由於「一盼,千金換」與下文之「又笑」似應關聯起來說,故列於一處一同解說。

一盼,千金換:《楊箋》:「一盼,即一顧」[50]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51]形容國中和城中都為之傾倒的絕世美女。東漢崔駰《七依》:「酒酣樂中,美人進以承宴,調歡欣以解容,迴顧百萬,一笑千金」[52]詩詞中因而用一笑千金詠女子笑貌動人。如晏小山詞:「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選箋》云「一盼,千金換」這兩句是指「聲價」,然睽之前後文,似非如此。此處指人,應配合下句「又笑」來看,《楊箋》:「換頭不急說姬去,但承返魂,挺接歇拍,既說返魂,故下片即說人」上片主要寫花,至歇拍,才較明確地點出人來。換頭即承「返魂」,寫人。玉蘭花中似浮現其姬妾之笑容,這傾國傾城的美人嫣然一笑,實千金難換。

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鴟夷,皮製的囊袋。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深知越王句踐只能共患難而難以共享樂,便於佐越滅吳之後,及時辭官退隱,變易姓名,居於五湖。《史記》:「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司馬貞索引:「范蠡自謂也,蓋以吳王殺子胥,而盛以鴟夷,今蠡自以有罪,故為號也」[53]後人傳說范蠡歸隱時攜西施為伴,同泛舟五湖。此以「鴟夷」自比,呼應上片之「海客」。吳苑,即吳王之苑。陳師文華曾謂〈鶯啼序荷和趙修全韻〉中之吳宮「乃吳王夫差之宮苑也,即吳詞所習見之『吳苑』,地在蘇州」[54]《楊箋》:「在今蘇州太湖北岸」[55]《選箋》謂此二句是指「歸蘇州」[56]這裡以范蠡偕西施隱居、泛舟五湖自比,回憶自己與姬妾雙雙歸於蘇州。

    當情愛已逝,往事只能回味時,記憶中最分明的畫面,除了伊人優美的倩影外,當然就是兩人共同生活時,最難忘懷的點點滴滴,同宿蘇州時「斷晚霞、笑折花歸」、「綀單夜共,波心宿處,瓊簫吹月霓裳舞」[57]「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58]的幸福日子早已成為詞人心理深刻的烙印。此刻孤獨的自己只能把對甜蜜往事的強烈嚮往和懷念寄託於范蠡、西施的情事之中,因而「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實是兩人蘇州十年歡樂往事的高度濃縮與概括。

(六)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

離煙恨水:《楊箋》:「吳煙吳水是常語」[59]。溫庭筠〈利州南渡詩〉云:「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蘇州是水鄉,煙水迷離之景極常見。煙與水皆是詩詞中常用以襯托各種愁緒的意象,如崔顥〈黃鶴樓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以煙波渲染日暮懷歸之情,賀鑄亦曾以「一川煙草」來形容閑愁之紛亂、不可計數。水在詩詞中亦常出現,其柔婉性質很適於用來描繪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水流之不盡亦常用以比喻離愁,如歐陽修〈踏莎行〉:「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以水來象徵離愁之無窮。此處「離煙恨水」之煙、水可能是眼前之景,亦可不必一定實指,承前所用之范蠡、西施泛舟五湖事,用「煙、水」亦極自然,且夢窗與其妾曾同居蘇州,此處之煙、水自包含過去之景。而離、恨則別後之情,正可謂「新愁舊風景」。

夢杳南天秋晚:夢,可超越時空之隔、生死之限,夢窗喜歡也經常寫「夢」,似以之作為一種情愛已逝的心理補償,因此「夢」在其詞中常是象徵昔日醉人的情愛生活。杳,消失、不見蹤影。「夢杳」道出了那段濃情蜜意的短暫與虛幻,南天,南方的天空,南方,是其愛情發生之地。秋,是草木摧敗零落的季節,是萬物由興盛走向衰亡的開始,易引發人的感傷。晚,是一天將盡的時刻,是人種種愁思最容易浮現的時候。既值秋天,又是夜晚,怎能不喚起詞人內心的寂寞與滿腔的悲愁?在「秋晚」此種蕭瑟黑暗的背景氛圍下深化了「夢杳」的悲感渲染。

《楊箋》:「曰離、曰恨、曰杳,皆姬去後語。」[60]「離煙恨水」中的心情是複雜的,煙、水可能是眼前或回憶中之景,因此「現在」即包含了「過去」,「過去」在眼前之景中重現,同一意象中結合了今昔之感,對往事的留戀、對伊人的思念、對別離的不捨,及美好無法挽回的惆悵皆在其中。曾經是風光旖旎、兩人共遊其中的五湖煙水,如今空留餘恨。霧靄迷濛的水面,恰似心中鬱結而難以排遣的憂愁悵惘。而「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61]所以「離恨」又豈止是別離當時的情緒,隨著歲月流逝,離恨之感亦與日遽增。「離煙恨水」之喻,亦使離、恨似乎瀰漫於遼闊無際的五湖煙水中,以無窮無盡之空間感向人侵逼而來,加深了「離恨」的濃度與廣度,更令詞人不堪承受。「夢杳」句,點出了前面的「氾人初見」、「占香上國幽心展」、「反魂騷畹」、「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等,不過是一場場遠逝的夢,消失在秋天夜晚、南國的空中。

(七)比來時、瘦肌更消,冷薰沁骨悲鄉遠。   

這幾句將「花」擬人化。瘦肌更消,原本瘦弱的身軀,更形消瘦。薰,指「香」。沁,氣體、液體等滲入或透出。《楊箋》:「來時鄉遠,回應蠻腥。冷薰,映和題面」[62]玉蘭產自南方,而今遠離產地,故「悲鄉遠」是呼應「蠻腥」。此詞之題目為「玉蘭」,詞牌「瑣窗寒」中有「寒」字,故「冷薰」映和題面。「瘦」、「消」、「冷薰沁骨」傳達出詞人心中的憐惜、不忍。

作者由花想到人,又將對人的情感移注於花中,因而也對花特別關愛。夢窗似常敘寫各種花之於寒風細雨中的零落淒冷,如此處的玉蘭「瘦肌更消」、「冷薰沁骨」〈法曲獻仙因〉中寫蓮花「過數點斜陽雨,啼綃粉痕冷」,[63]〈夜遊宮〉中亦寫水仙「香苦欺寒勁」,[64]從這些描寫中流露出對美好事物受摧殘的憫惜之情。看到原本「紺縷堆雲,清腮潤玉」的豐潤花身,似乎比初來時更加憔悴了,馥郁的香氣散發在冷透肌骨的寒氣之中,更加引人憐惜。在此酷寒之中,想必玉蘭花更加懷念遠方南國的家鄉而不勝悲愁吧!

(八)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

最傷情、送客咸陽:傷情,即傷感。《選箋》:「客即姬,琴客也。咸陽,漢京,喻杭姬去時由杭,故曰咸陽」[65]咸陽本是秦朝都城,可代稱京城,《選箋》認為指杭州,然《黃箋》云:「咸陽送別,多所虛指,不必以為杭州也」[66]。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寫詩人離開京城時送客的唯有咸陽道旁的衰蘭。夢窗此處之「送客咸陽」,應化用李賀此句詩,緊扣題目之「蘭」字,並點出別離之意。劉辰翁亦有「咸陽送客屢回顧」句。[67]長安有咸陽橋,當時送人西行多於此相別,如杜甫〈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詩中之「咸陽」常指送別之地,《黃箋》:「蓋咸陽,渭城,杜郵,杜陵,灞陵皆在長安,古有灞陵橋折柳送客事,王維渭城送客亦用此事,詩詞送別皆沿用此意,不必泥也。」[68]作為一個送別的空間意象,咸陽實已成為一文化語碼,凝聚了千百年來人們共同的別離之情,因而此處用「送客咸陽」,意象自身所積澱的情感自會浮現出來。

佩結西風怨:佩,古人繫於衣帶上的飾物,此處「佩」指蘭,因《離騷》有「紉秋蘭以為佩」句[69],《楊箋》:「西風應秋晚,收處不脫題面」[70]西風,即秋風,「愁與西風應有約,年年同赴清秋」[71]西風予人一種蕭索淒切之感,詩詞中常用以襯托各種愁緒,亦是表達相思或離別之情時常用的的意象,如:李賀〈夜坐吟〉:「西風羅幕生翠波,鉛華笑妾顰青額,為君起唱長相思」歐陽修〈鹽角兒〉:「西風時節那堪話別」姜夔:〈八歸〉「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等皆是。《黃箋》謂「佩結句」是「用神仙傳鄭交甫事」[72]鄭交甫事記載於劉向《列仙傳》: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遊於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

     知其神人也。謂其僕曰:「我欲下,請其佩。」僕曰:「此間之人,皆習於

     辭,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聽,遂下與之言曰:「二女勞矣」交甫曰:

     ……願請子之佩」……(二女)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心,

     趨去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二女忽然不見。[73]

由於夢窗只用一「佩」字,其原意是否如《黃箋》所言用鄭交甫事,不得而知。葉嘉瑩先生曾說過,同一文本對不同讀者有不同的召喚力,可喚起不同的聯想與觸發,詩詞中的箋注,有時不只是註解,其所引的詩文、故實等,可視為「文本」對箋注者所引起的感發與聯想,[74]《黃箋》所引之「鄭交甫事」對於此詞欲表達之情意並無太大的背離,因此若順著《黃箋》中的聯想與感發,此句可有更豐富的情感意涵。人神相戀是令人嚮往的,唯美但卻也虛幻,江妃二女於江濱遇鄭交甫,贈佩與鄭,倏忽不見,此故事營造了追念去妾那種如夢似幻、雲煙迷茫的縹緲意境。二女與佩,皆失去蹤影,亦契合情愛消逝難尋的悵惘之情。

前一韻中對寒風沁骨中的玉蘭已極憐惜,這裡又由「蘭」聯想到李賀的「衰蘭送客咸陽道」,而將自己與去妾的別情寄託其中。憔悴受損的玉蘭,還得在咸陽古道旁送別行人,花朵在無情的西風中搖曳,一瓣瓣皆凝聚了濃濃的別離之情。

四、藝術特色

(一)    使事用典、隱約其情

    夢窗喜歡於詞中使用僻典,此為其遭人詬病的原因之一。然典故之平易或艱深取決於作者與讀者的對應關係,讀者認為難懂之典故,在作者而言,或許是當時習知之語。儘管僻典造成部分作品詞義晦澀,是不爭之事實,然作品之良窳,不能僅視其用典與否,若作者果真有真情感,因某些因素不得不用典而且使用恰當的話,典故有時能表達平鋪直敘所難以窮盡之情感,讀者亦可從中揭示多層次的內蘊。   

    詞中「氾人」之典故的使用,使兩人初見時的甜美欣喜之感及別後的辛酸思念之情—兩種極端的情緒落差在一典故中體現出來,形成巨大的張力。且玉蘭之清新脫俗,姬妾之美豔如仙,皆不言而喻,短短的兩個字言約義豐地傳達出種種複雜難言的情感。因此若清楚了典故的內涵,原本的晦澀難解即變成含蓄而耐人咀嚼。典故本身即一蘊含豐富能量的意象,能引發種種令人回味無窮的聯想,這是直敘白描所無法達到的。

    此外,夢窗情詞如「密約偷香□踏青,小車隨馬過南屏」[75]「朔紅漸、招入仙谿,錦兒偷寄幽素」[76],從這些敘述中,令人感覺夢窗戀愛之對象似為當時禮法社會所不容。因此用神、人相戀的故事、范蠡西施的愛情傳說,一方面使情感之表現時隱時顯,若有似無,將其情愛事跡及對象加以淡化、模糊化處理,;另方面由於蒙上一層朦朧的色彩,過去戀情顯得唯美如仙境,亦虛幻如夢境,可望而不可及,詞人對往日短暫情事的強烈嚮往以及無法挽回的落寞惆悵等細微的情愫皆從中隱約流露出來。結拍化用李賀的詩句,不僅扣住題目,且不著痕跡地轉入「離情」之主旨。

可見此詞雖使事用典,並化用前人詩句,然並非一堆「破碎的美麗詞句」的堆砌,文字背後有一股生命力在躍動,將原本不相干的典故、傳說融合了作者之情思,而形成了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達到了「用事不為事所使」、「融化不澀」的境地。[77]

(二)    時空錯綜、虛實並陳

為了在有限的篇幅中表達複雜的情思及曲折的內心活動,夢窗以圖像式的思考方式打破時空限制而自由馳騁,在過去、現在甚至未來中任意擇取畫面,虛事與實景交互呈現,一切為表現自我心靈而服務,因而詞中畫面看來似斷似續,不成片段。  

此詞開頭是實景,寫眼前之玉蘭,與此同時,在眼前的實景中幻化出其姬妾之容顏,寫花是實,寫人是虛。由此而將時空過渡至往昔,「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是虛筆。「遺芳掩色,真姿凝澹」回到眼前之玉蘭,是實景。「返魂騷畹」是虛想。「伴鴟夷,共歸吳苑」時空上又回到過去,亦虛筆。在一番心靈的回顧之後,又回到眼前之景「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及題目中之玉蘭花「比來時瘦肌更消,冷薰沁骨悲鄉遠」,「離煙恨水」亦結合了今昔之感。結拍「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點出全詞主題,「送客咸陽」是虛,別離是實情。詞中不但時空跳接不定,虛實並陳,且有時在同一句中即融合了虛實。

    對此類作品,讀者須掌握其情感主線,在一一跳接的畫面中體會其心理世界,時空跳躍性過大所造成的空白亦須發揮想像力予以補足,如此才能貫串看似零零散散的意象,而對其心理活動的流程有一完整的體認。

(三)人花雙寫、情景交融

詠物通常別有寄託,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夢窗許多詠花的作品,常通過詠花以寄託個人情事。花雖美而易凋零,紅顏易老、青春短暫,由於兩者的相似性,花就常成為美人之象徵。葉嘉瑩先生認為夢窗的詠物之作表面雖為對物之勾勒描繪,而其精神情感則往往能透出其所寫之物以外,顯出一種空靈的意致。[78]〈瑣窗寒〉雖題為「玉蘭」,實乃借花懷人,因此描寫花,卻不拘泥於實有物象的刻畫,而有詞人主觀的情感體驗參與其中,借詠物展示某種心靈狀態。詞中將人、花打成一片,對玉蘭的描寫,不即不離、不粘不脫,達到了「所詠瞭然在目,且不留滯於物」[79]的境地,而此種境界又是借由某種手法來完成的。

   《楊箋》云此詞「上片比體,下片興體」[80]比,有擬喻之意,是把所欲寫之事物借比為另一種事物加以敘述的一種表達方法;興,有感發興起之意,是因某一事物之觸發而引出所欲敘寫事物的一種表達方法。[81]此詞上片主要寫花,卻將花比擬作人,「紺縷堆雲,清腮潤玉,氾人初見」—此以人的形象來描寫花,此種形容將花寫得更生動傳神。下片開頭承歇拍之「返魂騷畹」,轉入「人」,寫花所觸引感發的往日情事及哀怨的離思。詞人雖有強烈真摯的情感,但並非直接披露,而是將主觀情感客觀化,詞中,玉蘭既是觸動詞人情緒之客觀物象,又是詞人有意識地寄託自己情感的對應物。比興手法的運用,使作者與自己的情感中間、讀者與作品之間皆保持了適當的距離,讀者從作品中看到的並非赤裸裸的情緒,而是飽含情感的意象,「情感」被推到一定的距離之外,讀者可從中獲得更多美感享受。結拍「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以景結情,在情感的高潮處,宕開筆墨,轉以景語,融情入景,在可望而不可及的朦朧意境中留有含蓄不盡之餘味。而且達到張炎所謂「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82]的詠物詞最高境地。

(四)開闔起伏、形成波瀾

   此詞的開闔層次並不多,主要是首尾一大開闔。夢窗面對悲痛,並非採取暢快宣洩情感的方式,而是「擬歌先斂,欲笑還顰」[83]令人感覺到他表達的是一種壓抑的情感。其壓抑的表現,似乎是暫時先逃離現實,遁入美好的回憶中,然情感不斷壓抑、蘊蓄的結果,必然產生一種向外噴湧的能量,此種能量又再經詞人壓抑,因而其心中似乎有兩種相反的力量不斷對抗、衝突,通過其詞作,我們看到的是詞人所展示的壓抑—欲釋放—再壓抑—終釋放的心靈活動的流程。

欲表達與姬妾別離之悲,不直抒其情,卻從花的形象及氾人的典故中,暗示其姬妾之美,「氾人」已暗伏別離的悲劇,但詞人並不即刻縱情宣洩,而是極言初見時之欣喜、往日相處之歡樂,最後以「夢杳」將前面所言一筆否定,驟然間墮入現實哀痛的深淵,形成極大的頓挫,此種方式更加深化了別離之悲。

參、        結語

    夢窗與姬妾之戀情的不完滿是他一生永遠的悲痛與遺憾,在其詞作中,或借詠物而抒懷,或因節令而懷人,或因舊地重遊而不能自己,他似乎透過各種方式將昔日戀情之美好一遍遍反芻,並不斷咀嚼其內心的殘缺感。

    此詞中夢窗仍以一貫的手法耽溺於過去的情事之中,境界不算開闊,然而其對情感層次挖掘的深入,對內心深微感受的描寫手法是令人驚服的。

參考書目舉要(其他引用書目見當頁附註)

書籍部分:

1.        范之麟主編  全宋詞典故辭典上、下  湖北辭書出版社 1996.12初版 

2.        黃少甫  夢窗詞箋  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研究論文第九十二種  1968.12初版

3.        葉嘉瑩  迦陵論詞叢稿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6二刷

4.        葉嘉瑩  唐宋詞名家論集  台北:正中書局  1995.8第三次印行

5.        楊鐵夫  夢窗詞全集箋釋  台北:學海出版社  1998.3再版

6.        楊鐵夫  改正夢窗詞選箋釋  台北:廣文書局  1971.初版  

期刊論文部分:

1.        方智範  論宋人詠物詞的審美層次  收於《詞學》第六輯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  1998.7

2.        宋美瑩  夢窗詞研究  台大中文研究所碩士論文  1989

3.        林瑞芳  吳文英夢詞研究  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論文 1998年

4.        林彬  碧窗宿霧濛濛—夢窗詞之我見  廈門大學學報(哲社版)1984年第四期 

5.        徐永端  試論夢窗詞藝術的獨特性  文學遺產  1987年第6期

6.        陶爾夫  夢窗詞與夢幻的窗口    文學遺產  1997年第1期

7.        錢錫生  關於吳文英生平中的兩個問題    文學遺產  1993年第2期


[1] 見楊鐵夫《改正夢窗詞選箋釋》
[2] 見欽定《詞譜》卷十二,頁1892,株式會社同朋舍,昭和58
[3]張炎《詞源》:「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收於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一)頁259。胡雲翼、劉大杰等人亦有類似之貶語。如胡雲翼認為:南宋到吳夢窗已經是詞的劫運了,其詞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太講究用事,太講究字面,而不注意全詞的脈絡,只是一堆破碎的美麗詞句。見《宋詞研究》頁177-179,台南:大行出版社,民79.6初版
[4]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緒論:「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反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收於》《詞話叢編》(二)頁1643。又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沈鬱之意」,況周頤《蕙風詞話》:「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皆極推崇夢窗。分別見《詞話叢編》(四)頁3802及(五)頁4446,新文豐,民77
[5] 見楊鐵夫《夢窗詞全集箋釋》頁194,以下簡稱《楊箋》
[6] 同前注,頁219
[7] 見注4
[8] 見葉嘉瑩〈拆碎七寶樓臺—談夢窗詞之現代觀〉:「夢窗之遺棄傳統而近於現代化的地方,最重要的乃是他完全擺脫了傳統上理性的羈束,因之在他的詞作中,就表現了兩點特色:其一是他的敘述往往使時間與空間為交錯之雜揉;其二是他的修辭往往憑一己感性所得,而不依循理性所慣見習知的方法。」收於《迦陵論詞叢稿頁》58
[9] 據《詞譜》,同注1
[10] 見《文選》鮑照〈翫月西城門廨中詩〉
[11] 見謝元淮《碎金詞譜》(一)頁891,台北:學海出版社,民69
[12] 見王雲五主編《國學基本叢書四百種廣群芳譜》頁895,台北:商務書局,民57
[13] 見《楊箋》頁1
[14] 陳廉貞〈讀吳夢窗詞〉載《光明日報》19574.28,轉引自錢錫生〈關於吳文英生平中的兩個問題〉
[15] 以上說法見錢錫生〈關於吳文英生平中的兩個問題〉,《文學遺產》1993第二期頁82-84。文中錢鍾書言引自《馮注玉溪生詮評》未刊稿
[16] 見楊鐵夫《改正夢窗詞選箋釋》頁1
[17] 見〈吳夢窗繫年〉《唐宋詞人年譜》頁467
[18] 以上參考錢錫生〈關於吳文英生平中的兩個問題〉
[19] 見胡適《詞選》頁343,台灣商務,民59
[20] 蘇軾〈水龍吟〉
[21] 見《楊箋》頁1
[22] 同注8,頁66
[23] 見段注《說文解字》頁657662台北:書銘出版社,民81
[24] 見《楊箋》頁135
[25] 同注5,頁12〈踏莎行〉
[26] 同注5,頁202〈鶯啼序〉
[27] 同注8,頁70,毛本,「氾人」作「記人」,見毛晉《宋六十名家詞》(王雲五編《國學基本叢書》台灣商務印書館)夢窗甲稿,頁1
[28] 見《四部叢刊沈下賢文集》卷二,頁7,台灣商務印書館,民64
[29] 見《楊箋》頁71
[30] 參見葉嘉瑩語,同注7,頁70.71
[31] 見《選箋》頁1
[32] 同注8,頁97
[33] 見《楊箋》頁284
[34] 見葉嘉瑩之說解,同注8,頁97
[35] 同注16
[36] 同注16
[37] 見晉張華《博物志》卷三,頁3,台灣中華書局,民54年版
[38]
見《宋本廣韻》頁199,台北:黎明出版社,民82
[39] 見宋洪興祖《楚辭補注》頁30,台北:長安出版社,民80
[40] 同注13,頁2
[41] 見《左傳會箋》(上)頁703,台北:天工書局印行,民82
[42] 同注15
[43]〈定風波〉見《楊箋》頁142
[44]〈鶯啼序〉同前注,頁200
[45] 同注13,頁2
[46] 見《宋本廣韻》頁55
[47] 見《楊箋》頁88〈法曲獻仙音秋晚紅白蓮〉
[48] 同注45
[49] 同注45
[50] 同注45
[51] 見《漢書》卷九十七,列傳卷頁3951〈外戚孝武李夫人傳〉,台北:鼎文書局,民70.11
[52] 見《藝文類聚》卷57,頁102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5二版
[53] 見《史記會注考證越王句踐世家》頁671,台北:洪氏出版社,民75年版
[54] 見陳師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說詮評》頁248,台北:里仁,民85
[55] 同注45
[56] 同注16
[57] 同注4,頁202〈鶯啼序〉
58] 同注4,頁294〈夜合花〉
[59] 同注18,頁2
[60] 同注45
[61] 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62] 同注45
[63] 同注46
[64] 見《楊箋》頁135
[65] 同注16
[66] 見黃少甫《夢窗詞箋》頁2
[67]〈蘭陵王〉
[68] 同注66
[69] 同注39,頁5
[70] 同注13,頁3
[71] 史達祖〈臨江仙〉
[72] 同注66
[73] 見《列仙傳》卷上,頁11收於《神仙傳列仙傳疑仙傳》合訂本,台北:廣文書局,民78
[74] 89220日,國際書展下午4:00-5:40「古典詩詞的現代詮釋:從葉嘉瑩作品談中國古
典詩詞的今昔」座談會中葉嘉瑩語
[75] 同注5,頁142〈定風波〉
[76] 同前注,頁200〈鶯啼序〉
[77] 見張炎《詞源》:「詞用事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用事不為事所使」收於《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合訂本,頁1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5
[78] 見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集》頁403
[79] 同注77,頁21
[80] 同注13
[81] 見葉嘉瑩《迦陵談詩二集中國古典詩歌中形象與情意之關係例說》頁119,台北:東大圖書,民74.2初版
[82] 同注77,頁20
[83] 歐陽修〈訴衷情〉

撰文者:吳品萫〈台灣師大國研所碩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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