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字子長,西漢人,據「史記」和「漢書」記載,他繼承父志、秉承父親司馬談的遺願,企圖完成中國第一部正史「史記」(「史記」這個名字是後人添加的),雖然途中遇到了「意外」,但依舊不改其志,完成了他的計畫,而我說的「意外」不是別的,就是導致司馬遷入獄受宮刑(腐刑)的「李陵事件」,他在「報任安書」裡曾道: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話雖如此,但司馬遷並沒有因此而喪志,他對於受害的前因後果、對於福禍的沉浮不定,是絕對清楚也是絕對明白的,但是他也不因此頹廢,如喪家之犬式的長呼短嘆、傷春悲秋,他還是他,司馬遷還是司馬遷,總之他絕不做「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式的人物,畢竟此志無他,就是為了要自己一身才學「用之所趨」而已,所以儘管坐穿牢底、儘管幽閉獄中,司馬遷仍然了然於心而形諸筆、仍然意在筆先,繼續不停的觀察、構思、寫作,出獄後終於完成了這部「藏之名山」的歷史性著作-史記。
司馬遷和漢武帝之間的疙疙瘩瘩,一般說法都是因為李陵投降匈奴,漢武帝問司馬遷有何意見,司馬遷說了不中聽的話,漢武帝大怒,「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漢書.李陵傳),於是乎就「下遷腐刑」了。(同上)
先從李陵談起,李陵字少卿,李廣是他的爺爺,天漢二年(BC99),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兵攻擊匈奴,漢武帝的意思本來是要李陵負責兵糧調度,但李陵自動請膺上陣,他說:「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漢書.李陵傳),漢武帝「壯而許之」,還派路博德半路接應,李陵出發三十餘天後深感一切順利,還派屬下陳步樂向劉徹報告,可是世事變動無常,福兮禍之所倚,也正是禍兮福所倚,李陵在浚稽山遇到單于大軍,據說有三萬人(古時計算人數不可能精準,所以只能說個大概),三萬對五千,六比一,也就是說六個匈奴兵打一個漢朝兵,對李陵來說,這是何等硬仗!李陵軍和單于大軍戰鬥,打了幾天幾夜,從山上打到山下、山下打到山谷、再從谷外打進谷內,不料劉徹派定的接應軍路博德不屑當李陵後應,根本不想理他,再加上部下管敢投降敵方,把虛實通通說了出來,李陵在天時地利人和全失的情況下,只能苦戰再苦戰,終於就在一場大戰之後,李陵力戰而屈-他投降了。
事情傳到劉徹那裡,劉徹怒不可遏,把陳步樂大罵了一頓,陳步樂自殺(李陵曾派屬下陳步樂向劉徹報告)。同時,「御床」之下的一片群臣也聲氣相求(那時還沒有「龍椅」,於是乎有所謂「盆子乃下床解璽綬」「命導(王導)升御床共坐」的史實,前一可見「後漢書.劉盆子傳」,後可見「晉書.王導傳」--註),朝廷之上到處都是指責批評,劉徹問大臣李陵該當何罪、是不是罪大惡及,問到司馬遷,不料司馬遷說了這樣的話:
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蘗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蹂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展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直欲得當以報漢也。(資治通鑑「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上」.二年)
這就說到李陵「非戰之罪」的重點了,劉徹一聽,生氣、生氣、生氣極了!於是「以遷為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下遷腐刑。」(司馬遷至此成為一個「不正常」的男人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很多人說司馬遷是先被判死刑、然後再改為腐刑,新華社2001年5月10日有一篇「陜西韓城市兩座司馬遷祠的由來」的文章,就說司馬遷「先判死刑,後改判宮刑(閹割)」;又如李敖在「中國性研究」一書裡說司馬遷「因而觸怒了漢武帝,被判死刑」(中國性研究.P56),事實上並不是如此,不管是「史記」、「漢書」還是「資治通鑑」的記載,都沒有提到劉徹判死刑的說法,相反的劉徹一開始就決定宮刑-「下遷腐刑」,「西京雜記」亦載:
後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
司馬遷被判的是宮刑而不是死刑,是相當清楚的了。
還有,雖然漢景帝說他父親時代就「廢除了宮刑」,景帝在「元年冬十月」下詔說:
孝文皇帝臨天下,通關梁,不異遠方;除誹謗,去肉刑,賞賜長老,收恤孤獨,以遂群生;減耆欲,不受獻,罪人不帑,不誅亡罪,不私其利也;除宮刑,出美人,重絕人之世也,朕既不敏,弗能勝識。此皆上世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親行之。(漢書.景帝紀)
可是宮刑真的廢除了嗎?所以有「因而觸怒了漢武帝,被判死刑,死刑可以用兩種方法代替,一種是拿錢來贖,一種是割生殖器」的說法──這樣解釋的話,那樓蘭王派來的兒子人質怎麼說(漢書.西域傳)?鉤弋夫人的老爸怎麼說(漢書.外戚傳)?許廣漢「坐事下蠶室」怎麼說(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張安世「得下蠶室」怎麼說(漢書.張湯傳)?漢武帝的魏丞相怎麼說(史記.張丞相列傳)?這些人、這些被宮刑的官,不分先後,他們都是「下蠶室」「宮刑」──被割生殖器呀,可是史記漢書也沒說是因為「沒錢贖罪」所以才不得已「割生殖器」呀!
為什麼司馬遷被判宮刑就成了「司馬遷為完成《史記》,所以選擇了宮刑以抵死罪」的說法呢?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裡曾有這段告白:「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這也不足以代表司馬遷被判死刑的證據,事實上從秦代開始,贖罪的範圍並不止於死刑,還包括了徒刑、刖刑、黥刑和宮刑,而漢文帝時代因為「緹縈事件」而廢除的肉刑,不包括宮刑,也就是說宮刑不在廢除之列,而大臣們也沒有力爭廢除的記錄-它被有意或是無意的忽略了!所以「歷史學家司馬遷因為沒有財產為自己贖罪,所以被處以宮刑」(劍橋中國史.秦漢篇.P612),由此可知司馬遷所謂「財賂不足以自贖」者,是說他沒有能力支付贖罪需用的罰金,而他的「罪刑」是宮刑而非死刑。
寫到這裡,很奇怪漢武帝為何不留情面的給司馬遷下了重手?以李陵來牽怒司馬遷?-這似乎很奇怪、很不尋常、很「另有隱情」阿!
我們如果讀「三國志」的話,就會發現「王肅傳」提供了解答:
(王肅)對曰:「司馬遷記事,不虛美,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後遭李陵事,遂下遷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而不在於史遷也。」
漢武帝和司馬遷早就有疙瘩了!「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真正「隱切」的是漢武帝,而非批評他的史記作者司馬遷(隱切的「隱」應作痛恨式的「難言之隱」解,「隱切」就是懷恨在心,通俗的解釋,就是「現在隱忍不發,以後給你好看!」),恍然大悟,原來李陵之事只是導火線而已!
類似的記載在「西京雜記」也有:
漢承周史官,至武帝至太史公,太史公司馬談,子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諸侯史記,續孔子古文,序世事…..太史公序史如古「春秋」法,司馬氏本古周史佚後也,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
「西京雜記」和「三國志」記載大同小異,更可知漢武帝因為司馬遷「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有多不高興了。
○結論
司馬遷受的「身心傷害」,固然是由李陵事件而起,但還是因為他「不虛美,不隱惡」的筆法所致,他當然是特立獨行、呼嘯文林的作家,他橫眉冷對、負隅頑抗,是什麼寫什麼,不是什麼就寫不是什麼,他在對抗現實時仍不支倒地,但他還是堅持要完成他的「使命」、父親的遺志,現實的形勢讓他遺憾,畢竟對方是掌握權力、掌斷生死的人,他卻不以為意,他就是要為李陵說句公道話、說句實話,總而言之,就是他不屑成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式的人物,這就是他堅持的信仰、他的「死守善道」,所以他不放棄生命,所以他隱忍茍生,所以他低聲下氣,就算良友知己盡皆飄零、不復再返-「交游莫救,左右不為親近一言」;就算前程富貴都已日暮、盡成浮雲-「重為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依舊不改其志,此志無他,就是為了「史記」而已。他被現實的政治打敗,卻在千古歷史上成功,雖然「失之東隅」,但是「收之桑榆」,博得了後世千萬人的敬仰和尊重,鄭樵說:「史官不能易其法」、蘇軾說他「頗有奇氣」、趙翼說:「信史家之極則也」、魯迅說他是「史家之絕唱」…….。
班固曾評點過特立獨行、不被「倡優所畜」式人物的特點和缺點,他說:「清潔之士於是為貴,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儘管司馬遷也是特立獨行、也是不屑成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式的人物,但他卻不因此在「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的定則裡掙扎,他的著作史記影響後世的文學家、歷史家、思想家、哲學家,無論知識份子愚夫愚婦、無論識與不識熟與不熟,只要讀了史記,就很難不被他影響,司馬遷之功,套句宋代張載的話,真是「為往聖繼絕學」了!
註:
「盆子乃下床解璽綬」(後漢書.劉盆子傳)「命導(王導)升御床共坐」(晉書.王導傳)的「床」其實是不是「床」,字,而是古字「爿木」,電腦字庫無此字,今用「床」以替。(辭源.商務版.上冊.p1357:「爿木」:俗作床)
撰文者:雲風〈傳統中國文學網站特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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