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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7/26 第 9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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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主題:試論〈傾城之戀〉中的“幸運”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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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傾城之戀〉中的“幸運”因素
 

傳統中國文學電子報第一二六期2002/7/26
主題:試論〈傾城之戀〉中的“幸運”因素

壹、關鍵的因素:

自從夏志清在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專章盛讚張愛玲為「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後,張愛玲的名聲便迅速地「二度」走紅[1],而且愈演愈烈,歷久不衰。積纍之下,研究的論文堆積成山[2],師法的作家也更僕難數,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心目中構築了張愛玲的形象,每個人也依照自己信賴的立場詮釋著張愛玲的“傳奇”故事。研究的方向,據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一書所歸納,約略可分為(一)著重文學技巧的探討、(二)從社會意識批評作品思想內涵、(三)從女性本位的立場來評論張愛玲小說的價值、(四)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張愛玲,以及(五)《紅樓夢》與《海上花》註譯研究等[3],其中不乏真知灼見的觀點,也有不少過度牽強的論調,於是篩選論述的工作乃成為一門必須的學問了。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小說中甚為突出的一篇,約略發表於1943年的九月份[4],時年二十三歲,年紀雖輕,然下筆的深沉、老辣、洞燭世情的眼光卻絕不下於經驗老熟的大家,著實令人難以置信[5]。小說連載於上海雜誌月刊後,在當時贏得了讀者群極大的迴響,可以說是張愛玲小說傳奇中最受歡迎的代表作之一[6],而故事的內容則可以194447日署名迅雨的論述作為概括:

一個「破落戶」家的離婚女兒,被窮酸兄嫂冷嘲熱諷攆出母家,跟一個飽經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談戀愛。正要陷入泥淖時,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得到一個平凡的歸宿--整個故事可以用這一兩行包括。[7]

由於張愛玲「參差的對照的寫法[8]出神入化,加以使用的意象繁複精絕,因此〈傾城之戀〉雖然落入了「一個平凡的歸宿」,卻孕育出高度的文學技巧,「美麗的對話,真真假假的捉迷藏…吸引,挑逗,無傷大體的攻防戰[9],在在迸射出瑰麗的鑽石萬象,光芒爍人,引得後來的文評家們相繼投入一場詮釋的競技場中,各逞所能且樂此不疲。

  雖然說法眾多,各具特色,但以情節呼應的眼光來看,〈傾城之戀〉一篇的最大轉關,當落在“幸運”二字。張師素貞論曰:「白流蘇幸虧是個美女,也幸虧遇到戰爭,否則誰也沒敢預期她的幸運的結局[10],究其實際,很能點出關鍵所在。要之,若沒有適時的“戰爭”作為心緒轉折的契機(即迅雨所謂的「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范、白雙方不平等的格局,必將大勢底定而難以翻身了,梅家玲清楚指出:

再度赴港,流蘇除了做柳原的情婦之外,別無選擇。於家庭、於柳原,她都是兩軍對峙的潰敗者。然而,突如其來的太平洋戰爭,卻奇蹟式地成為她絕地大反攻、反敗為勝的轉捩點。[11]

「奇蹟」的意思雷似於“幸運”二字,是〈傾城之戀〉懸宕的情節中最為反覆的筆法,兔起落,豬羊變色,「一個處心積慮想結婚的人,終於得償所願;一個用盡心思不想結婚的人,卻在最後做了他原先不想做的事[12],捨卻“幸運”因子,如何可能?由於幸運的要素在故事情節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因此筆者提出此一綱領作為論述的主軸,相對而言,其他豐富的意象隱喻反倒成了情節張力的構成部件了,非屬必要本文將略而不論。

貳、幸運的緣由:

 “幸運”的主題既然是筆者用以貫串〈傾城之戀〉的重要脈絡,其內在的緣由便不可不細細梳理一番。其實,“幸運”的產生,可以說是呼應著“賭注”(或可說是“冒險”)而來的,沒有賭注便沒有運氣可言,沒有賭注的心思,男、女主角的機關戰火也根本無從開展。賭注的心思是戀愛戰火的薪材,在文本中,不僅僵持了范、白雙方的情牽,還曲折了劇情的環節,平添不少緊湊懸宕的氛圍。而溯及背景,卻當瞭解傳統婦女的出路與侷限性,余斌說道:

新時代中舊式女子陷入婚姻困境,…白流蘇離婚後住在娘家…找到一樁安全的婚姻是她擺脫煩難的唯一出路,徐太太點明了這個真相:「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人是真的」。這對《傳奇》[13]中的絕大多數女子都適用。她們的一切教育都是為出嫁做準備,難怪婚姻動機構成了生活中的一個主旋律。[14]

江寶釵在〈論張愛玲小說的通俗性〉一文中指出:「中國婦女的悲劇:戀愛是生命中唯一的冒險,充滿想像的成素,而婚姻是唯一的事業[15];蔡美麗〈論庸俗〉中亦提到:「結婚是必要的,結不成婚,等於失業,有時連生活也成問題[16],套用張愛玲在〈花凋〉中的用語就是:「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465)。“賭注”的形成背景,便是在此一男、女不平等的傳統結構中給奠定下來了,白流蘇身處在舊家庭體系中,「用的是老鐘」(203)、「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211)、然而舊思想、「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205),況且先前婚姻的失敗、娘家的冷落以及徐太太的適時點醒,都逼得流蘇心思裡只能擺下“婚姻”這個唯一的事業。再者,從另一方面來看,唐文標指出:

「天變地荒吾猶在」,遺老遺少的世界原是一樣的絕望,張愛玲不過寫出了他們死巷的生活吧了。…上一代堅持著這世界獨有的道德意識,它的方式和規範,必然與外界的相衝突而至於死。下一代如果要離開、逃走,那像唯一的出路,那麼他一定要撕碎它的系統,遺棄他生長的世界,接收外界的新道德觀念。而現實也恐怕如此……[17]

不坐以待斃,便只有設法改變,或者是徹底逃離兩個途徑。「離開、逃走」是流蘇所採取的步驟,而這樣的導線,在於婚姻的誘引,歸根到底,依然跳脫不開婚姻這條出路,這是時代所加諸當時婦女的必然侷限。

  “婚姻”既然成為「唯一的出路」,冒險的成分必定大於創造[18]的成分,冒險,也就是一種“賭注”,婚姻是賭注,但任誰也跳脫不開。是以,由於先天的侷限,加上好勝性格的唆使,當機會來臨時,“下注”的心態便因此自然而就、水到渠成了。這可從文本的敘述中得到充分的印證:

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氣。(頁219)

張愛玲刻意挑起流蘇的血統證明,無非是強化她好賭、必賭性格的一個側面,落入於賭注的眼界裡,其功利的眼光、現實的心態勢將凌駕於一切的情感衡量。也就是說,在愛情與麵包的抉擇天秤上,浪漫的因子總是被最先拋卻的,白流蘇正恰巧是這樣一個「軟弱的凡人[19],也正因如此,原本理應成為託付終身的白馬王子[20]范柳原,原本可以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情事,卻在白流蘇一切以「經濟目的[21]為前提的考量下,沖淡了不少熱烈的火花。蘇青提到:「我知道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求歸宿的心態總比求愛情的心態來得更切[22],以是,從文本的描述中我們發現,對於范柳原的初步印象,在流蘇眼裡,竟只是個「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而已,而她甘於冒著風險遠至香港「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其初發心也不過是為了「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氣」罷了。雖說「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240-241),畢竟在「精刮的人」的盤算中,遠不如實際重要[23],只能構得上是其次的本衷,而感情的出發點如果是以功利作為軸心,其實是種悲哀,流蘇過度看中“實際”(婚姻的保障),以為掌握到實際才是最大的勝算,如此心態,自然給予對方一種不真誠的感覺,文本中的對白很恰切地點出了箇中關鍵: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頁225)

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頁230)

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頁234)

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回應話語有所遲疑,顯然不是直覺的情感流露。由於真實的相處上,范、白兩人各懷心思、難有交集,因此柳原對於流蘇的情意更轉為迂迴、試探的手段,而平添了許多曲折的色彩。水晶說:

一開始,我們就覺得,柳原對流蘇是「一見鍾情」的,但是柳原相與的女人太多,久而久之,把「女人看作腳底下的泥」。他要求流蘇真正的愛他,所以給了她很多試煉,也讓流蘇受了許多煎熬。……賤價的女人,柳原遇到太多了,所以世故精明的他,不得不對流蘇作出一次又一次近乎殘忍的試探。[24]

其實,一方面是流蘇再醮的對象是個情場中打滾的老手,對於情愛的感受過度敏銳與苛求,另一方面未嘗不是流蘇急於求歸宿的功利心態沖減了柳原的滿腔熱情所致,原本裝填心中的「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222)、「我要你懂得我」(227)、「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傻事」(229)、「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235)…等內心告白都因著雙方的心機與摩擦而鈍化了。若問說〈傾城之戀〉好事為什麼多磨?情節為什麼飄忽詭譎[25]?論其原因,不過是因為這場戀愛的前提,情感的因子太薄弱[26],計算的心機太突出[27]所致。楊師昌年所謂:

流蘇與柳原的戀愛,自始至終缺乏熱烈,該來的時候未來,愛得很淡,久了更淡,如此的不熱切,不真實,有過也等於沒有,甚至還不如沒有…[28]

主要關鍵便是兩人各逞心機,相互角力,削弱了原本該有的情愫而導致這步田地,楊師昌年接著明確地指出:

…但究竟她從未能進入到柳原的內心。現實的流蘇相信舊式戀愛比新式戀愛要好,因為到最後總還能結婚,聽不懂男人的話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只要能結婚就行,因為她所爭取的就是這個。淺薄的流蘇始終不曾真正了解柳原;不曾聽懂柳原喃喃企求;不曾付出給他所渴需的。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這一項柳原需要的,是以柳原一直不能有熱切的回應,流蘇所能獲得的只是缺乏內涵的、空洞的形式。[29]

“形式”就是兩相做作,互逞機關,如同戰爭般攻防,套用范柳原的話說就是:「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250),前面的“談戀愛”成了場角力賽,後面的“戀愛”情意遂成了犧牲品。所以「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225)、「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踫一踫」(231)、「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231),刻意壓抑的結果,造成了雙方心底的焦慮,流蘇「覺得不安,彷彿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231),柳原則是在不經意中顯露出「有些黯然」(230)的神情,梅家玲指出:

白、范二人的「心城」,乃是各人爾虞我詐,為了不同打算,彼此攻防而築起的心理防線--退守於防線之內,固可保距離,以策安全;但畢竟失去真心相待的契機。走出防線之外,雖可能獲致真情感應,但也不無被對方玩弄於鼓掌之上,最後棄如敝屣的危險。[30]

張愛玲說過:「做哪一件事不是冒險的呢?[31]一味地計較利益而忙心於賭注的輸贏,當然會「失去真心相待的契機」,就此而論,范、白兩人都算是輸家。

故事接續發展,當賭注到後頭,形成了僵局,唯一能打破局面的可能,便是一方的臣服認輸或是足以撼動全局的意外產生而已。在第一回合的交手中,流蘇不願意服輸,但是回到白公館後卻更顯得形勢上的狼狽:「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238),末了,「從香港來了電報」(238),區區一封電報、寥寥數字言語便足以令流蘇慟哭崩潰而徹底繳械,「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239),真正的現實往往是殘酷得緊的,既然如意算盤打失,唯一的道路便只有「認命」的成分。再醮的女人,如果不能獲致名義上的保障,事實上是風險極大的,“始亂終棄”、“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陰影對流蘇來說,在在都是沉重的負荷。低盪的氛圍於是佈滿了天空,「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239),迷濛的細雨無非是流蘇內心陰鬱情結的最佳寫照,張愛玲擅於用意象筆法烘托劇情的張力可見一斑。然而,頗堪玩味的是,勝券在握的范柳原,於此之際方始打通了情感的閘道,不再迂迴、也不再試探,或許是柳原的勝利已經是勢不可擋了,也或許是在漫長的等待後,柳原終於拋卻了矜持的心防而傾注於情感的流露[32]。總之,兩人終於有了第一次的擁吻,「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240)。“糊塗”的意涵點明柳原並非是個專講算計的冷面人,就像故事的最後所悠悠反問的論調一樣,「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251)如果白流蘇仍然執意和范柳原作「一場漂亮、機警、做作而又有著對人生的執著的對壘[33],水火不容的風雲再起,兩人的歸宿很可能也就遙遙無期了。當然,流蘇的示弱有著根本的致命傷,身處於進退失據的舊時代女性,形同底牌掀盡,等人招安,然而「浪蕩油滑[34]的范柳原卻也未嘗不是因著流蘇楚楚可憐的情狀而落實了情感,雖說情感的付出猶不徹底,倒也算是「動了真感情[35]241)的。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就實際發展來說,流蘇和柳原之間並未達成“等價”(更遑論“等質”)的情愛,「柳原有情意,但還沒有到肯放棄『自由』的地步[36],是以,故事最大的可能結局是蘇青所論斷的:

可憐的女人啊!…范柳原…當初還是打算自己出洋去,把她留在香港當情婦的,…假如柳原真的出國去了,一月二月而至於一年半載不回來,那時生活程度更高漲了,…男人的心是靠不住的,那時她欲留在香港既不可,回到上海白公館去又吃不住哥嫂們笑話,勢非另找戶頭不可。這樣三番四次以後,她便成為蕩婦身分,想要歸正也不可能了。[37]

然而,「不料香港適時起變亂,幸運竟使她正式成了他的妻子[38],“幸運”的因素在本劇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了。在張愛玲的認定裡,「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調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39]的,可見得男女戀愛之間的戰火,其激切的程度對雙方而言絕不下於真正戰爭的場面[40],在這一點上,原本流蘇是彈盡糧絕了,原本是悲哀認命了,可是扭轉全局的真正“戰火”才恰恰要揭開序幕而已,張師健指出:

與其說是流蘇善「賭」,贏了這場大賭局,還不如說命運傾力幫忙,玉成了這原本天南地北的一對兒。[41]

因著命運的「傾力幫忙」,事情起了關鍵性的變化,如果依照蘇青的論斷收尾,白流蘇的故事充其量只不過反映出現實人生中無可奈何的尋常悲劇罷了,是可悲的社會文學,卻不足以構成蕩氣迴腸的傳奇故事。〈傾城之戀〉之所以能特出、之所以能吸引眾人眼光,在情節的佈局上有著峰迴路轉、出然意表的戲劇張力是最大的要因,而其要因,仍可歸本於“幸運”的關鍵。

參、幸運的脈絡:

余斌指出:「〈傾城之戀〉是《傳奇》中唯一以大團圓結局收場的小說[42];而水晶則直言「〈傾城之戀〉寫的是喜劇[43]。大抵而言,能免除於悲劇的定律是〈傾城之戀〉的一大特色。

悲劇的結尾總是有相當程度的不幸層面作為因子,相對而言,〈傾城之戀〉中喜劇的收梢想必也有著幸運的關鍵脈絡作為烘托。若要細分,可得六個層次來說:其一、「傾城」之貌(天生麗質),其二、徐太太的勸解(巧遇貴人),其三、四奶奶弄巧成拙(天賜良緣),其四、范柳原的動心(一見鍾情),其五、范柳原投入真感情(情關難抵),其六、戰局的開打(峰迴路轉)。上述的第一項,是為前提,二至五項,可說是幸運的補充條件,而戰局的開打則攸關劇情的全然轉變,乃幸運的必備關鍵。試作分述如下:

【一】、「傾城」之貌(天生麗質):張系國以為:「看到〈傾城之戀〉的題目,一定會聯想到褒姒、妲己、武則天、柯麗歐派屈拉這些傾國傾城的名女人[44];張師素真則指出:「小說的篇名,『傾城』大致包含兩個意涵:危城,『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而且也指絕代佳人,『傳奇裡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45],“絕代佳人”的容貌應該是白流蘇幸運的基本前提,《漢書•外戚傳•孝武李夫人》中李延年歌曰: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傾城」之貌的用典當為〈傾城之戀〉所本。如果白流蘇不是一個貌美的女子,想來曾經在女人堆裡打滾過的范柳原是難以看上她的,嚴紀華說:「白流蘇就是張愛玲筆下一個動人的女子,但在戀愛市場卻給人家估低了價,原因是她離了婚…[46],一介離婚女子要想獲致男人的青睞,在形容顏色上,勢必多少要有點過人之處才是,小說中對於流蘇的描白主要有兩段:

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頁211)

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頁227)

文本的描述,雖屬含蓄筆法,卻也勾勒出嬌美的形象了,眼睛的靈動似乎點活了靈魂,而「緩緩垂下頭去」一語,所描繪的形象美感,卻是有點令人憐惜的「一種低卑的美,像古詩裡的『伸腰長跪拜,問客平安不?』溫厚光緻,有絹畫的畫意,低是低的,低的泰然[47],柳原之所以看上流蘇,或許正從她不經意間喜歡低頭的習慣中看出了傳統中國女子的特色,「難得踫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223)。傳統中國女子「低卑的美」應可遠溯自梁鴻、孟光的「舉案齊眉」故事,《後漢書•逸民列傳第七十三》:

 (梁鴻)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舉案齊眉。伯通察而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

 此一故事在傳統中國歷史當中,向來傳為美談,影響甚大,「不敢於鴻前仰視,舉案齊眉」一語,所指的便是種“低卑的意象”,往昔人們美稱「賢伉儷」有時用「賢梁孟」來替代,無非就是歌頌這種「男尊女卑」的傳統“美德”[48],馮夢龍《醒世恆言•三十二卷•黃秀才徼靈玉馬墜》中韓玉娥對黃損傾訴鍾情道:「願得為伯鸞婦,效孟光舉案齊眉,妾願足矣」,所用典故正指此一情事。范柳原之所以對白流蘇說:「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223),其潛意識未嘗不是受著中國傳統思想的感染,他希望流蘇做個“低卑”的情人,希望她有服從的美德,像「不敢於…前仰視,舉案齊眉」、「伸腰長跪拜」的傳統女子,他自稱是「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而且「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223),其暗示的意味,不言而喻。

  因此,就上述而論,流蘇的傳統美,是其幸運的前提,然亦可視為另一種不幸的質素:大凡男子對於「傾國傾城」容貌的女子,或多或少都難免有著輕薄、玩弄的念頭,流蘇深明此理,她與柳原的情感周旋一直是小心翼翼、「提心弔膽」、「如臨大敵」的(231),此乃保護自己身價的必須手段,而當她決定回到上海時,「他還是沒得到她」(237),則為難能可貴之處。水晶有鑑於此,提筆寫道:「流蘇用超人的毅力勇氣--當然還有聰明機智…成功了[49],成功與否恐怕未必,然而流蘇的堅持的確為她保有了相當的身分與尊嚴,雖然「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238)。

【二】、徐太太的勸解(巧遇貴人):就當流蘇的前夫病逝,白家上上下下齊心竄掇她重回夫家的時候,徐太太的適時出現,可視為流蘇的一個救星。之前,備感進退維谷的流蘇,在勢利的白公館中只能以“嘴皮子”作為思想意志的武裝,可是單嘴難敵眾口,其處境的難堪可想而知,於此,張愛玲善巧的運用象徵手法,帶領讀者們進入一場蕭瑟孤立的氛圍之中:

她彷彿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弔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裡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頁208)

孤立無助的人,最是需要指點方向的明燈,而徐太太的出現正扮演著這種角色:

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的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侮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上熱起來…(頁209)

 因此,當徐太太提出:「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209)的論點時,方纔重新點燃了流蘇的心意。高全之指出:

白流蘇這種寄生的漫漫黑暗前途備徐太太的一句話:「我替你留心著」…撳示了一道希望之光,終於發展成奮奪愛情的故事。[50]

沒有徐太太的牽引,“傾城之戀”自然無緣開場,而徐太太的適時開導正是埋下日後流蘇與寶絡爭寵的重要因素,「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著」(216)。

【三】、四奶奶弄巧成拙(天賜良緣):如果只有流蘇的首肯,范、白的戀情依然無譜,徐太太原本撮合的對象是「一個姓姜的,在海關裡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213)的鰥夫,范柳原原本是寶絡的對象,而事有湊巧,因著白四奶奶機心外顯,「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心態作祟之下,反倒促成了兩人的相會: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裡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頁214)

由於四奶奶弄巧成拙,給了流蘇一個“機會”(天賜良緣,幸運的關鍵),由於流蘇前夫曾教導她跳舞,所以相親場合中佔盡風頭,兩層的轉折下來,范柳原才算是和白流蘇正式搭上線。

【四】、范柳原的動心(一見鍾情):經由白三奶奶的側面描述,我們得知范柳原是有可能對流蘇一見鍾情的:「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216)如果對不上眼,想來不可能接連著跳三次舞,丁旭輝指出:

一直到她在胡琴聲中重新拾回自信[51],並且對開創新生命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後,范柳原出現了,雖然在她與他的初次見面中,她只是陪客,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一見面即反客為主,並且出盡鋒頭。[52]

此間的幸運關鍵即在流蘇的舞蹈能力,余斌評道: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將她與范柳原繫在一起的最初的契機恰恰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以外的東西-- 她會跳舞。原是為寶絡去相親,范柳原看上的偏是流蘇。[53]

白四奶奶恨道:「我們詩禮人家,不准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215-216)吃味妒嫉的成分,大於實質生氣的成分,由此我們得到另一個線索,白四奶奶一直是以流蘇為假想敵的,流蘇對先前的婚姻不能容忍,離了婚回娘家,白四奶奶對婚姻現狀亦甚不滿意,但是顧慮過多,遲遲未能做出決定[54],等到流蘇香港之行真結了婚回娘家省親,「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251),這其中相互較量比價的心態不難理解。要之,沒有范柳原的一見鍾情,沒有白流蘇的「反客為主」(以跳舞為媒介),幸運的結局猶無緣開展。然而流蘇心理明白:「范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216-217),撲朔迷離的戀愛戰局才正悄悄擂起戰鼓而已。

【五】、范柳原投入真感情(情關難抵):柳原的「動心」不難察知,從安排香港之旅到淺水灣飯店的多方暗示、挑逗、甚至表露心思,都是明證。至於真感情的投入與否,則可能有多方不同的觀點,迅雨評道:

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球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55]

迅雨認為柳原只是把戀愛當作「調劑」;嚴紀華則認定范柳原根本是個「不輕易動真情的…所謂『真好色』的浪子」:

范柳原呢?一個標準的世家紈褲子弟,不輕易動真情也少有幾句實話,是所謂「真好色」的浪子,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總之,范是一個自私男子,是一個頹敗人物,機智,伶俐,而沒有熱情。[56]

實情真是如此麼?張愛玲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中指出:「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57],據此,如果我們檢視文本中柳原對流蘇的告白,如:「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222-223)、「我要你懂得我」(227)、「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傻事」(229)、「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230)、「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233)、「你就是醫我的藥」(239)…等等傾訴,是可以發現到范柳原的一片真情的,話雖如此,然「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249),“自私心”還是蒙蔽了真情的本衷,使得他們的第一次交往經驗充滿了煙硝味,梅家玲分析道:

兩人的交往遂成為一場各有懷抱的、在各自「心城」中進行攻防的「戀愛智慧考驗戰」。其間,柳原顯然採取的是主動出擊的態勢。透過舌戰(與流蘇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冷戰(藉與薩黑夷妮公主廝混,以疏遠流蘇,激發她的醋意)、形式各異的多種心理戰…向流蘇的心防攻堅。而這一連串的綿密攻勢,似乎使流蘇無法招架,覺得自己「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以是,在香港的男女之戰中,她迫居劣勢,故自港出走,轉而回滬,遂成為不得不然的無奈選擇。[58]

如果說,柳原殫精竭慮地只是為了迫使流蘇「做他的情婦」,顯係有可商榷之處,前文有言,流蘇過度看中實際,以為掌握到實際(婚姻的保障)才是最大的勝算,如此心態,自然給予對方一種不真誠的感覺,對此,柳原看得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225)、「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235)。在柳原而言一定要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或者他才肯動結婚的念頭,而流蘇的前提則是一切都等結了婚再說[59],如此落差,勢必造成戀愛的扭曲,也因此柳原改變初衷,一切的盤算以最大的利益作為考量,言談中不妨大膽而露骨,手段上更是用盡各等心思,逼她就範:

他有意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頁236)

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頁237)

這樣的發展,是一點都不意外的。「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239),柳原的最大自私在於佔盡了一切優勢卻絲毫不肯鬆口,流蘇二次赴港,柳原在贏得她的人後: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頁240)

〈傾城之戀〉告訴我們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241),分明提到的“真感情”,我們實在難以置之不論,然這到底是如何的一種情愫呢?就上文的分析來看,我們可以推知,范柳原的真實情感很可能是種建立在要求對方絕對付出的“貪婪的愛”,這一點,流蘇做不到,柳原也很清楚,故退而求其次,轉而逼使流蘇當他的“情婦”。

  以此,在似乎是一面倒的劇情中,如何紬繹出“幸運”的質素呢?其實范柳原的“真感情”就是流蘇最大的幸運所在。此話看似弔詭,其實不難理解:如果柳原沒有真心,得到流蘇之後大可始亂終棄,一走了之,犯不著「一同在巴丙頓道看了一所房子」(241);如果柳原沒有真心,流蘇送他上船後,即使是戰事開打,也沒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設法弄一部軍用卡車來接流蘇一同避難。也就是說,既然流蘇已經成為刀俎上的禁了,如果柳原不曾投入真感情,就算是戰爭的開打,也未必能影響什麼。小說場景的描述,使我們更有理由相信范柳原的真情意:

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頁244-245)

款款情意,最是在枝微末節的舉手投足間,「透明透亮」!原本的鍾情,因著利慾的算計而埋沒了良心;根植的深情,卻因著戰事的掀起而迸射開來。

【六】、戰局的開打(峰迴路轉):太平洋戰事的爆發讓兩人原本一面倒的局勢,開始有了扭轉的機會,「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245)似乎頗有感慨自己的如意算盤被剪斷的意味,本來柳原打算隻身赴英的,什麼原因,故事並未陳述,然而留下流蘇在香港作情婦的心態卻很明顯,如今和流蘇一同困在香港這個危城之中,更顯得自身的不安與無力感:「『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250)作者說:「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於結婚了[60],“平實”二字,下得很切,戀愛情感唯有落實下來,才可能開花結果,柳原先前只是和流蘇玩弄“談戀愛”的遊戲,賭注爭勝的念頭甚重,「浪蕩油滑」的本性絲毫不見轉圜的餘地,而戰爭的爆發卻改變了他的觀點,最後「終於結婚了」。然為何如此?作者在〈燼餘錄〉裡作了解釋:

圍城的十八天裡,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 ── 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裡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61]

〈燼餘錄〉是張愛玲親身經歷的描繪,因此很可以代表作者的觀點[62],由於「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而且「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249),因此范、白的最終結局,便只有走向結婚一途了。作者的觀點如此,可是迅雨卻認為:

〈傾城之戀〉,也許因為作者身經危城劫難的印象太強烈了,自己的感覺不知不覺過量的移注在人物身上,減少客觀探索的機會。[63]

迅雨的批評,恐未盡然,〈傾城之戀〉是公認的傑作,文本中隱隱的脈絡自有其幽微的體系,評論者理當深入探賾、細細勾勒才是,而非反過來要求作者作更為客觀的描述,此正是張愛玲所聲稱的:「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64]的道理,但若拿迅雨的評論來檢視作者對自身作品的說明,卻又有相當的啟發性:作者自身的詮釋是否道盡文本的堂奧?又是否有可補充作者所不曾言及的內蘊呢?原來,張愛玲所描述的自身經歷,只是她個人所觀察到人性自私、蒼涼的一個面向而已,她的解釋凸顯出人們在面對「虛空與絕望」時所試圖抓取現實以玆抗衡的荒謬悲劇,卻忽略掉文本自有的生命光輝--即文本中所透顯出范、白兩人齊心努力、相濡以沫的積極層面:

(停戰)…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魚。(頁248)

先前兩人之間各逞心機、相互角力的應對模式,因為戰爭的“攪局”,而獲得了一個擱置的機會,「轉向平實的生活」,也拋卻了彼此的心防,相知相惜的情感遂愈發濃烈了起來:

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頁246)

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情有所繫,再難割捨,是以「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這是真情感的落實。情感落實後,心意也就互通了: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裡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頁246)

這是種默契,默契的建立,來自心意的相通。心意互通之後,是「澈底的諒解」:

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澈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頁249)

她…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感情也就是在這一剎那間「透明透亮」的,兩人瞭解了彼此的情愫,心照不宣,卻是「真的戀愛起來了」(250)。張師素真指出:

砲彈轟炸之下,…兩人體會到彼此相互關懷的長遠情意。停戰以後,兩人回到家裡,卸下一切虛飾,同心協力,張羅糧米、泉水,「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戰爭,竟讓兩個自私的男女,真正戀愛起來,做了「一對平凡的夫妻。」有了范柳原起始對流蘇就擁有的深情,加上戰爭的觸發,使他們有機會同甘共苦,患難相隨,真正做起夫妻來。[65]

此正應了柳原自己所一再陳述的讖語:「『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250)因此,「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251),真正的戰爭反倒成了流蘇的貴人,成就了她的“幸運”。

肆、意象的呼應:

“意象”[66]的筆法烘托故事情節,能使劇情的對比性達到相當的極致。意象的筆法其實就是譬喻的延伸[67],或者也可以視為修辭學中象徵筆法的媒介[68],司馬新對張愛玲評論道:

在文學界的行家眼中,她的作品在語言的遣詞行文中閃爍著純真的光彩,直喻和隱喻豐富,運用象徵手法靈巧,尤其是月亮和鏡子,真可謂千變萬化。稱她是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第一象徵家(Symbolist),確可當之無愧。[69]

余斌也指出:

張愛玲的高明處在於,在她製造的隱喻中,暗示者與暗示者對象彼此相互滲透、貫通,高度合一,暗示者不僅是表現手段,它本身就構成表現目的的一部份,因而具有審美的自足性,即使你閱讀過程中忽略了意象後面暗含的象徵意味,終篇之際,你也照樣可以獲得足夠的審美享受。然而,如果你發現了意象背後作者更深一層的用意,你將對整個故事的內涵有更多的體驗,而審美趣味也能得到更大的滿足,這不能不歸因於作者手法的嫻熟--每一個隱喻都是那樣天然渾成,毫無雕琢痕跡。[70]

〈傾城之戀〉中意象的呼應多端,明喻、暗喻技巧熟練,楊師昌年稱道:「張作以意象與經歷,心情整合,以景喻情,善用譬喻,落點準確,小說藝術無愧高妙[71],究其實際,允為確論。據丁旭輝〈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意象設計〉[72]一文中歸納,計有:(一)、胡琴出現三次,(二)、低頭出現五次,(三)、點蚊煙香出現二次,(四)、野火花出現三次,(五)、牆出現三次,(六)、鏡子出現二次,(七)、月亮出現四次。由於歸納詳密,筆者毋庸再作贅述,惟可補充者,乃是「牆」的意象,因為〈傾城之戀〉中范、白兩人的真情感,最終是落實在對於那堵牆的認定上,丁旭輝指出:

牆在此扮演一個堅固不毀的形象,一個原始、太初、靜定、永恆的象徵,在它面前,文明、聰明、機智只是人造的、虛偽的、暫時的,只有最原始的生命本身才是真實的,而且,剝除文明與聰明、機智後,當生命坦誠相對時,真情自然流露。[73]

剝除文明與聰明、機智」,所憑藉的,卻是戰火的開打,陳芳明有謂:

使他們終於有勇氣突破種種顧忌的力量,並非來自他們的覺悟,而是由於戰爭的爆發。從傳統、現實的束縛中,他們突然獲得了鬆綁。[74]

突破種種顧忌的力量」,其實也就是突破心防,當兩人心意未通,仍然互相堤防的時候,作為「牆」的意象,只能是個灰冷的、無垠的阻絕力量: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頁226)  

「牆」的第一次出現,適值兩人勾心鬥角的當頭,外在的一切枷鎖(如旁人,白公館眼線、薩黑荑妮…,的虎視眈眈、時代的侷限性等都是)尚未剝除,人們的偽裝身不由己,情感的付出太多顧慮,大家只能在沉重的現實壓力之下玩弄機智的戀愛遊戲,一直要等到戰火的洗禮之後,沉澱下來的牆壁,才能回歸它素樸的本色,然則,這灰冷的、無垠的阻絕力量卻也是默默的、恆定不變的力量。張愛玲說:「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素樸的底子[75],剝除外在的「機智與裝飾」後,不也形同戰火的洗禮下的牆壁麼,因此,我們瞭解,牆壁猶如心版,就是本質!那堵牆的三度出現,都是用來呼應范、白兩人的內心世界。也因此當「牆」的意象二度出現時:

停戰了…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了口氣道︰「算了罷。」(頁247)

其實毋庸再看,映照在兩人的心版的素樸情愫,已經悄悄滋長了:

柳原走的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了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頁247)

交了給她」的,不只是大衣而已,也把心意一併奉出,此時已經把她當成自己人看待了。到了第三度,「牆」的意象已經是心版的再現,猶如閃著銀麟的蟠龍,閃閃照出心底情牽:

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彷彿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頁248-249)

綜上以觀,牆的三度出現,場景的變換由外而內,第一次是實質的倚靠,卻是最為外在形式的抗衡;第二次,出現於言談,牆的意象已漸漸轉移到了心房;等到第三度,彷彿夢境中的牆堵,卻是潛意識的流露,內心素樸的情意已然奔放開來。范伯群、季進指出:

其實,從一般的審美心理學來說,意象本身並沒有什麼主觀色彩,是人的情緒投射於它的上面,才有了不同的心理內涵。張愛玲很少有純客觀的意象描寫,她總是讓讀者通過人物的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被人物的感受所投射,每一個意象都為人物特定的心理氛圍所籠罩,人與物之間達到了高度的契合,以至一個意象其實就是一種心理狀態。[76]

以此檢視張愛玲的小說,洵為至理。此外,張愛玲在〈談看書〉中寫道:

任何情況都有許多因素在內,…各種因素又常有時候互為因果,都可能“有變”,因此千變萬化無法逆料。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裡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 the ring of truth──『事實的金石聲』。…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連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夢的感覺,總稍微有點不對勁,錯了半個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這意外性加上真實感──也就是那錚然的『金石聲』──造成一種複雜的況味,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77]

雖然本文原來是針對「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一語的解釋,但是拿這段文字來理解張愛玲小說中的意象設計,卻絲毫沒有不妥的地方。「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是張愛玲意象設計中精緻璀璨的一項特色,唯有多方紬繹,才能彼此相應而呼之欲出。因此,就上述「牆」的意象再加以衍申思考,則可以發現到:第一度「牆」的出現時,柳原對流蘇說:「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呼應著第三度「牆」的出現:「她彷彿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而這樣的相會,就是「真愛」。作者在一篇題為〈愛〉的文章中寫道:

這是真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78]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是“一剎那”間的「透明透亮」的諒解,無須再多說什麼,卻是真正的相知相惜,這是真的「愛」。相對於牆堵的歷時性,愛卻是一剎那的感知,兩者相互映襯,是張愛玲所謂「參差的對照的手法」的極致。

伍、幸運的背後(蒼涼的本質):

〈傾城之戀〉的結尾中有一段描述,頗值得讀者深思: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頁251)

幸運的婚姻結局依然帶給流蘇一點“悵惘”之情,這不能不說是“弔詭”之事。其實,若是瞭解張愛玲的人生觀點,是不會意外的。張愛玲認為:「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79],「樂不抵苦」意味著悲苦的本質才是人生的主題,而這也就是她所一再陳述的「蒼涼」的底蘊。因此,檢視張愛玲筆下所描述的幸運,畢竟只是一種假象,幸運的背後,仍然歸本於蒼涼的色彩[80]。「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81],婚姻的願望,圖的只是「經濟上的安全」(241),如此賭注卻不見得終生如願,究竟是小人物的庸俗與悲哀,獲致勝利的白流蘇對於她所蒙獲的幸運是「知其然而不自知其所以然」的,「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251),而作者卻在字裡行間以及若干的評論上,點醒讀者認清事實的本質:

從腐舊的家庭裡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於結婚了,但結婚並不使他變為聖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82]

又說:

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83]

又說:

寫『傾城之戀』,當時的心理我還記得很清楚。除了我所要表現的那蒼涼的人生的情義,此外我要人家要什麼有什麼,華麗的羅曼斯,對白,顏色,詩意,連『意識』都給預備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艱苦的環境中應有的自覺……[84]

作為反襯筆法的“幸運”,其本質無非是透顯出蒼涼的底蘊罷了。所以,余斌精確地指出:

她在表面的圓滿之下發現了更深刻的不圓滿。她要做的不是把結婚推向一個喜慶的高潮,而是沖淡輕鬆的氣氛,讓可能出現的高潮跌落下來。白流蘇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與故事開始時的處境相反,她成了白公館中人人羨慕的對象。「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這樣的結局是她的愛對范柳原的征服嗎?是她憑自己的魅力、手腕掙來的嗎?正是在這裡,一樁姻緣證明的不是人生的美滿,反倒暴露出人生的更大缺憾。白流蘇有過自己的努力,她聲稱能管得住自己,結果證明她管不住,她成了范柳原的情婦。成全了她的不是她的奮鬥,而是凌駕於個人意志之上的命運,白、范結合證明的不是人對命運的主宰,而是命運對人的隨意擺佈,在這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映襯之下,個人的努力簡直可憐…「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這正是使她惆悵的原因 -- 一樁可靠的婚姻向她曉喻了更廣大的人生的不可靠。在這種不可靠的面前,人比在婚姻中更顯得無能為力。〈傾城之戀〉因此成為一個「蒼涼的故事」。

話雖如此,張愛玲畢竟沒有徹底轉向悲觀與虛無,「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85]

陸、傳奇的餘韻:

從《傳奇》之後,張愛玲的創作生涯可以說到了一個相對萎縮的狀態之中了,這期間,塵世的紛紛擾擾,在在予以作者一種「惘惘的威脅」:先是與胡蘭成的離異、大陸的政權的易手、來到美國之後與賴雅的閃電結婚乃至於丈夫的中風…等等事變,都是種無形而沉重的打擊。於是作者的興趣轉向,翻譯與考訂[86]成了她的生活重心,加以晚年因為張迷的驚擾、自身性格的離俗,世人眼中的天才作家選擇了一條孤單的道路,以終了餘生。

從《傳奇》之後,當我們更加細膩的探賾作家的內心世界及其文本的底蘊時,才會驚覺二者是二合一的呈現,渾然一脈,無差無別。作者自陳:

不記得是不是《論語》上有這樣兩句話:「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這兩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們明白了一件事的內情,與一個人內心的曲折,我們也都「哀矜而勿喜」吧。[87]

是的,人生何其有幸,能夠予人思索世間情理的內涵,人生又何其不幸,所得所失往往非我等所能掌控,「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明白並不代表能夠透達,也並非可以超脫,我們都是平凡的人,就像〈傾城之戀〉中的芸芸眾生一樣,幸運的當頭,仍然要能勘破無常的本質,畢竟蒼涼總是佔有著絕大的版面。同樣的:

人生的結局總是一個悲劇,老了,一切退化了,是個悲劇,壯年夭折,也是個悲劇。但人生下來,就要活下去,沒有人願意死的,生和死的選擇,人當然是選擇生。[88]

對於表面的勝利,也還是可以象流蘇一樣,「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雖不抵久,卻總是一種歡喜。

引用書目:

一、張愛玲著作部分:

《張愛玲小說集》,皇冠出版,民776月第30版。
《流言》,皇冠叢書,
20001月典藏版15刷。
《張看》,皇冠叢書,
19993月典藏版12刷。
《續集》,皇冠叢書,
19992月典藏版6刷。
《餘韻》,皇冠叢書,
199910月典藏版9刷。
《對照集》,皇冠叢書,
199910月典藏版10刷。

二、其他作者著作:

林幸謙《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麥田出版,20007月初版一刷。
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遠流出版,
1999年初版一刷。
《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皇冠出版,
19978月三刷出版。
陳幸惠編《七十六年文學批評選》,民
773月版初版。
馮祖貽《百年家族--張愛玲》,立緒文化出版,民
885月初版二刷。
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大地出版,
20007月三版一刷。
水晶《張愛玲未完》,大地出版,
19975月初版二刷。
唐文標《張愛玲研究》,聯經出版,民
754月增訂新二版。
楊澤編《閱讀張愛玲》,麥田出版,
1999101日初版一刷。
張師健《張愛玲新論》,書泉出版,
19961月初版一刷。
余斌《張愛玲傳》,晨星文學館,民
861130日初版。
楊師昌年《現代小說》,三民出版,民國
865月初版。
張系國《天城之旅》,洪範書店,民
668月初版。
胡蘭成《今生今世•上》,遠流出版,
1990916日初版一刷。
高全之《從張愛玲到林懷民》,三民出版,民國
872月修訂初版。
黃師慶萱《修辭學》,三民出版,民國
819月增訂六版。
司馬新《張愛玲與賴雅》,大地出版,
19965月初版。 

三、期刊部分:

《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中國語文•第
510期》,民8812月版。
《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四期》,民
8512月版。
《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十期》,民
876月版。
《中國學術年刊•
20期》頁543,民883月版。
《書評•第二期》,民
822月版。
《聯合文學•十卷•二期》,民
8212月版。
《聯合文學•十一卷•十二期》,民
8410月版。
《中國文化大學中文學報•第五期》,民
893月版。 


[1] 第一度當指1943年對日抗戰期間在上海的初次走紅。
[2] 根據林幸謙《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一書附錄五〈張愛玲研究(中文)文獻資料索引〉中所臚列,自388頁至431頁,洋洋灑灑地至少有四、五百篇以上,實在不勝計算。
[3] 參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頁27-36
[4] 依據馮祖貽《百年家族--張愛玲•附錄一•作品發表年表》以及唐文標《張愛玲研究•早期作品繫年》。
[5] 因此,夏志清稱之為「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秀的作家」(收入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序》);楊師昌年亦稱讚為「百年僅見一明星」,並在1993年台中《書評》雙月刊作一系列析評。
[6] 張愛玲在一年後寫〈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中說道:「『傾城之戀』似乎很普遍的被喜歡…」(收入張愛玲《對照記》),小說隨之改編為話劇,可見當時的盛況。另外,水晶在〈戰火與雨的賜予 -- 解讀〈傾城之戀〉〉中明言:「〈傾城之戀〉毋庸置疑,是張愛玲小說中最受歡迎的一篇…」,收入《張愛玲未完》頁93
[7] 參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收入唐文標《張愛玲研究》頁115-135。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中說道:「那麼迅雨究竟是誰?原來是戰前即從事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和巴爾札克小說的傅雷。」收入《華麗與蒼涼》頁108,皇冠非小說文叢。
[8] 參張愛玲〈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一文,收入《對照集》頁103
[9] 參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收入唐文標《張愛玲研究》頁124
[10] 參張師素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82,收入《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11] 參梅家玲〈烽火佳人的出走與回歸--〈傾城之戀〉中參差對照的蒼涼美學〉,收入楊澤編《閱讀張愛玲》,頁265
[12] 參丁旭輝〈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意象設計〉,收入《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四期》,民8512月版。
[13] 張愛玲在1946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的名稱叫做《傳奇》,後來1953年天風出版社才改稱為《張愛玲短篇小說集》,1968年皇冠出版的書籍沿用此稱。
[14] 參余斌《張愛玲傳》頁129,晨星文學館。
[15] 參《中國學術年刊•20期》頁543,民883月版。
[16] 參《七十六年文學批評選•論庸俗》,頁308,民773月版。
[17] 參《張愛玲研究》頁45,聯經出版,按:文中「那像唯一的出路」一語,似乎有印刷錯誤的別字。
[18] 指創造自己未來的新生活。
[19] 參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19
[20] 張愛玲在〈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一文中說道:「一班少女在范柳原裡找到他們理想的丈夫,豪富,聰明,漂亮,外國派。」據此,可說范柳原是白馬王子之流的人物。(文收入《對照記》頁102
[21] 文本中說:「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頁241,《張愛玲小說集》),可資為證。
[22] 參蘇青〈讀《傾城之戀》〉,原載19441210日《海報》,收入《聯合文學•十卷•二期》,民8212月版。
[23] 就像〈留情〉中敦鳳所說的:「…我是,全為了生活」、「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雖不可一概而論,卻是點出白流蘇急於求得歸宿的若干心態。
[24] 參水晶〈戰火與雨的賜予 -- 解讀〈傾城之戀〉〉,收入《張愛玲未完》頁103
[25] 水晶有謂:「〈傾城之戀〉中,流蘇和柳原的戀愛波譎雲詭,道路坎坷…」故云,參《張愛玲的小說藝術》頁188
[26] 或者說雙方對於感情的付出心態,都太過於保留。
[27] 好強、各懷心思是造成心機的主要原因。
[28] 參楊師昌年〈百年僅見一明星--《傾城之戀》的藝術〉,收入《書評•第二期》,民822月版。
[29] 參楊師昌年《現代小說》頁368
[30] 參梅家玲〈烽火佳人的出走與回歸--〈傾城之戀〉中參差對照的蒼涼美學〉,收入楊澤編《閱讀張愛玲》,頁261
[31] 張愛玲在1968年接受當時還是記者的殷允訪問時所說的話,參《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頁164
[32] 張師素貞指出:「正因為有著這分深情,流蘇回上海一個秋天,他又把她請去香港,見面說的是:『你是醫我的藥。』言外之意,他想念流蘇,得了相思病呢!」(參〈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80
[33] 參張師素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78,收入《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34] 參張愛玲〈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一文,收入《對照集》頁103
[35] 不然不會在香港戰事爆發後急急忙忙地弄了部卡車,接流蘇一起到淺水灣飯店避難。
[36] 參張師素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80,收入《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37] 參蘇青〈讀《傾城之戀》〉,原載19441210日《海報》,收入《聯合文學•十卷•二期》,民8212月版。
[38] 同前注。
[39] 參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20
[40] 梅家玲引用張宏庸的論點稱范、白的交往為「戀愛智慧考驗戰」,可備一觀。(參〈烽火佳人的出走與回歸--〈傾城之戀〉中參差對照的蒼涼美學〉,收入楊澤編《閱讀張愛玲》,頁264。)
[41] 參張師健《張愛玲新論》,書泉出版。
[42] 參余斌《張愛玲傳》頁138,晨星文學館。
[43] 參水晶〈戰火與雨的賜予 -- 解讀〈傾城之戀〉〉,收入《張愛玲未完》頁93
[44] 參張系國《天城之旅》頁139-140,洪範書店。筆者按:水晶也有類似的言論,其論曰:「顧名思義,是凡讀到『傾城』之類的題目,我們一定會聯想起中國歷史上,一些禍國殃民的美人來,像是褒姒、妲己、和楊貴妃之類…」(《張愛玲的小說藝術》頁59),張系國所聯想的著重在“傾國傾城”的面貌,而水晶卻著重在“禍國殃民”的史實,二人在立論上當有不同。
[45] 參張師素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82,收入《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46] 參嚴紀華〈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的愛慾世界〉,收入《中國文化大學中文學報》第五期,頁93,民893月版。
[47] 參張愛玲〈羅蘭觀感〉,收入《對照記》頁95,張愛玲的原文雖然是描述日本女人“低的美感”,而其實段落的開頭是由流蘇的“下賤”作為話引的,因此筆者以為張愛玲有意為流蘇不經意喜歡低頭的意象作一番詮解。而事有湊巧的是,當張愛玲傾心於胡蘭成時,送給他的相片背後即題有:「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的語句(事見胡蘭成《今生今世•上》頁277),可見得“低”的意象在張愛玲的筆法中自有一股份量,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意涵很可能是上述的「溫厚光緻」的傳統美感。
[48] 此一「美德」,從現代眼光看來當然可以有所異議,然就傳統眼光而論,確實被信守不渝。
[49] 參水晶〈戰火與雨的賜予 -- 解讀〈傾城之戀〉〉,收入《張愛玲未完》頁97
[50] 參高全之〈張愛玲的女性本位〉,收入《從張愛玲到林懷民》頁92
[51] 丁旭輝的著重點在意象的影響性,故有此一說,然流蘇的拾回自信其實是受了徐太太點撥所致。
[52] 參丁旭輝〈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意象設計〉,收入《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四期》頁626,民8512月版。
[53] 參余斌《張愛玲傳》頁129-130,晨星出版。
[54] 文本上四奶奶對寶絡說:「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頁208
[55] 參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收入唐文標《張愛玲研究》頁124-125
[56] 參嚴紀華〈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的愛慾世界〉,收入《中國文化大學中文學報》第五期,頁99,民893月版。
[57] 參張愛玲《續集》頁59,皇冠出版。
[58] 參〈烽火佳人的出走與回歸--〈傾城之戀〉中參差對照的蒼涼美學〉,收入楊澤編《閱讀張愛玲》,頁264
[59] 就連流蘇下定決心回上海了,都還盤算著:「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頁237)可見得她的功利心態。
[60] 參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18-19
[61] 參《流言》頁47
[62] 類似的觀點亦見於〈自己的文章〉:「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裡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証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所謂“古老的記憶”在男女之間有可能是暗指傳統的婚姻。(《流言》頁19。)
[63] 參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收入唐文標《張愛玲研究》頁132
[64] 參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21
[65] 參張師素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危城之下美人幸運的愛情〉頁80-81,收入《中國語文•第440期》,民832月版。
[66] 依黃師慶萱《修辭學》中的定義:「所謂意象,是指由作者的意識所組合的形相」,參《修辭學》頁337
[67] 楊師昌年指出:「張愛玲在小說作品中的形容、譬喻功能,近百年來無出其右,堪稱空前」,文見《現代小說•藝術論•形容與譬喻》頁343,並於此特闢一「意象」的專節介紹。
[68] 黃師慶萱認為:「象徵的媒介是某種意象」,而「象徵很像譬喻」(參《修辭學》頁337357),因此筆者將之歸納為「譬喻的延伸」與「象徵筆法的媒介」。
[69] 參司馬新《張愛玲與賴雅》頁27-28
[70] 參余斌《張愛玲傳》頁160
[71] 參楊師昌年〈百年僅見一明星--《傾城之戀》的藝術〉,收入《書評•第二期》,民822月版。
[72] 參丁旭輝〈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意象設計〉,收入《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四期》,民8512月版。
[73] 同上注,頁631
[74] 參陳芳明〈亂世文章與亂世佳人--張愛玲筆下的戰爭〉,收入《聯合文學•十一卷•十二期》頁27,民8410月版。
[75] 參〈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21
[76] 參范伯群、季進〈論張愛玲的前期小說創作〉,收入《中國現代文學理論季刊•第十期》頁214,民876月版。
[77] 參《張看》頁189-190
[78] 參《流言》頁77-78
[79] 張愛玲在1968年接受當時還是記者的殷允訪問時所說的話,參《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頁156
[80] 這是張愛玲的人生觀,雖然有其真理,卻因太過強調而顯得過度晦暗,所以唐文標發出不平之鳴,但是身為作家本來就有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文評者加以臧否,殊為不智。
[81] 參張愛玲〈我看蘇青〉,收入《餘韻》頁90
[82] 參〈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18-19
[83] 參〈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頁19
[84] 參〈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收入《對照記》頁103
[85] 參張愛玲〈『傳奇』再版自序〉,收入《張愛玲小說集》頁7
[86] 翻譯指《海上花》,考訂則指《紅樓夢》。
[87] 參張愛玲〈自序〉,收入《張愛玲小說集》頁3
[88] 張愛玲在1968年接受當時還是記者的殷允訪問時所說的話,參《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頁166

撰文者:天涼無心(師大中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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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職放榜烏龍
 

這回教育部把特殊考生考取名額加入一般生名額的烏龍放榜事件,所幸,分發結果只有更好,不會更差。那這個看起來挺嚴重的「烏龍」字眼所為何來?我想,大概都是媒體炒作的吧!

這件事情雖然在主考單位來說真的蠻荒謬的!但其實對社會及學生不會有太大的權益影響,這樣的事情,原本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但媒體們抓住機會,狠狠抨擊教育部的缺失,教育部固然有所失職,但媒體們「等著看好戲」的心情,卻由所使用的字眼一覽無遺。

或許是遙光保守,總覺得人應該厚道一點,來「隱惡揚善」。像媒體對教育部群追猛打、造成軒然大波,有什麼好處?只有讓不小心犯錯的官員罪加一等罷了。

意見信箱:shinning@ms1.url.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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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白話文哪個省字、小說家
 
文言文和白話文哪個比較省字?胡適給你另類的答案。至於九流十家中的小說家有何主張,可以挽救周禮的崩壞?要是各位有興趣,不妨前往國學入門一觀。 

國學入門:http://www.literature.idv.tw/index1.htm
文學史研究專區:http://www.literature.idv.tw/data2/bbs.asp?Discuss=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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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言詩之起源
 
雖然已有許多學者對於七言詩的起源與發展下了功夫去研究,並且也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但是卻仍有學者提出反駁或是存疑。下一回,我們就請東海大學中文所碩士班的陳治維,來為各位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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