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位優秀的攝影師──52歲英年早逝的篠田昇!
深具「職人」精神的篠田昇,是日本近幾年攝影師中的翹楚,從神代辰巳、相米慎二、東陽一、和田誠、行定勳、大友克洋、利重剛到岩井俊二,許多導演都曾與之共事,共同創作出膾炙人口的作品,拍攝不少足以名留青史的名場面,尤其以岩井俊二的幾部代表作品最為人津津樂道。工作態度嚴謹、講求畫面質感、堅持完美呈現、思路清晰理智、致力研發影片顯像及感度技術等等,是篠田昇一貫的原則與特色,即使與導演旨意不符,他仍不輕言妥協,他是強勢的、果決的、而事實往往證明他是對的。工作團隊中有了他,感覺整部電影就成功了一半。因此,行定勳曾說,篠田昇像太陽,而導演們是圍繞在身旁的行星,少了太陽,行星將無所依從,不得運轉。攝影之於他,是工作,是興趣,是熱情投注之所在,是生命的錘鍊。
終其一生執著電影不悔的篠田昇,正值創作高峰期,卻在短時間內發病、去世,徒留世人驚愕與遺憾,遺世的最後兩部作品是《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行定勳導)、《花與愛麗絲》(岩井俊二導),失去他不僅是日本電影界的損失,因為,他本身就是藝術。
*從「兩國日活」到《龍馬暗殺》
1952年,篠田昇生於日本崎玉縣,母親的娘家在「兩國日活」電影院隔壁開了個咖啡店,生意往來之故,得以免費看電影。小學開始,每逢週末就和哥哥在電影院消磨一天,看了許多石原裕次郎、小林旭主演的電影。
高中時,受當時流行的披頭四影響,曾組過樂團,之後因為看了同學拍攝的八厘米作品,深感震撼,立志走上電影路,畢業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日本大學藝術學部攝影科就讀,在校即開始拍攝短片,因此結識不少日後活躍於電影界的友人。大學四年級因偶然機會加入黑木和雄的團隊,擔任《龍馬暗殺》的第三攝影,該片的攝影師是田村正毅,主任是川上皓市,第二攝影是小林達比古,都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攝影師,與這些超級團隊共事的經驗讓篠田昇開啟了視野,體驗片廠與獨立製片的差異,啟發甚深。
*師事川上皓市
大學畢業後師事以嚴格著稱的川上皓市,擔任他的攝影助理,曾拍攝東陽一的《三壘》一片,也曾協助川上拍攝紀錄片《三里塚》,由於紀錄片的工作模式與劇情片不同,攝影助理僅一人,因此篠田昇有機會訓練掌鏡技巧。1982年升為攝影主任,一年內拍攝了東陽一的三部作品,開始活躍於電影、廣告界。恩師川上一日當面勉勵他,希望他獨當一面,自此展開日後輝煌的攝影師生涯。
*從《愛情賓館》出發──影片感度的遊戲
1985年相米慎二的《愛情賓館》是一大契機,這部作品使用的影片是富士出品的高感度(感度500)影片(當時美國的伊士曼影片感度只達200),因此影像質感極佳。
相米慎二的作品特色即一場景一鏡頭,有時一個鏡頭長達十分鐘,這部片亦不例外,只有27的鏡頭,對攝影師而言不啻為一大挑戰,篠田昇酷愛推軌及手持攝影機,幾乎不用腳架,成為他的特殊風格,然而,最初使用推軌即是因為拍攝這部片,由於鏡頭很長,因此推軌成為必要。初次獨挑大樑的篠田昇遊刃有餘的完成了本片,因而邁向大師之路,由於優秀的技巧獲得肯定,兩人於1995年又合作了一部《夏之庭》。
九○年代後,日光型影片(daylight type)問世,當時影片拍攝多用燈光型影片(tungsten light),由於色溫差之故,紅色的表現一直不甚良好,影片沖洗後呈現出來常是接近琥珀色的紅。所以,當日光型影片問世後,篠田昇便積極嘗試用這種影片拍攝,一開始是與燈光型影片混著使用,完全使用日光型影片的作品是井筒和幸的《宇宙的法則》(1990)。對影片的沖印顯像技術深感興趣的篠田昇,並非只是單純改變使用的影片而已,他也常以改變感度的方式試效果,沖印廠雖“不堪其擾”,但也被他這種實驗精神感召,一起投入研究。
以《夏之庭》為例,劇中的老人與孩童在彼此互相理解之前的畫面,篠田昇刻意以增感的方式拍攝,因此畫面粒子稍粗,反差較大,對比出劇中人物的心理距離。而之後相處愉快的畫面裡,篠田昇讓感度恢復正常,於是畫面粒子開始減少,柔和感增加,襯托出溫馨的氣氛。藉由諸如此類的嘗試,篠田昇像是個悠游於光影世界中的頑童,樂在其中。
岩井俊二的第一部劇情片《愛的綑綁》,也是篠田昇巧妙自如的影片感度遊戲代表作之一。由於岩井相當執著畫面美感,因此本片拍攝前即以一週的時間進行試拍,兩人一起決定空間的景物配置、牆壁的質感(反光的程度)、影片的選擇、打光、美術等等。正式拍攝時,篠田昇選用了感度僅50的影片,增感至200。篠田昇不直接使用感度200的影片拍攝,因為這麼一來將會失去增感的效果。他還特別選用伊士曼影片,因為富士影片增感後粒子仍然出不來,變化不明顯,不容易改變顏色的平衡感。
*鍾情於新藝綜合體(cinemascope)
拍攝岩井俊二的《情書》時,由於中山美穗一人分飾藤井樹、博子兩角,為了詮釋兩人的不同,特寫藤井樹的表情時,使用廣角鏡頭拍攝,而拍攝博子時,則改用深焦鏡頭拍攝,同時配合打光以及攝影角度做變化。片中另外一場高難度的場面,是博子在街上遇到藤井樹騎自行車經過的畫面,這個畫面乍看像是一個鏡頭拍成的,但是,就像篠田昇曾說過的:「攝影有時是一種魔術,必須利用觀眾視覺上的錯覺。」這個場面其實是利用替身以及街上的電線桿掩飾,加上望遠鏡頭的移動合成的。
另外,中山美穗在醫院裡,眾人一湧向前的俯瞰畫面,也是一個難度甚高的鏡頭,然而,篠田昇因為將這個場景處理得十分成功,因此,「情書的醫院」已經成為日本電影攝影的專有名詞。
篠田昇讓岩井俊二在這部片中發現了新藝綜合體的魅力,一般而言,新藝綜合體通常是為了表現大場面,但是篠田昇卻發現,用這種壓縮變形的鏡頭拍攝(放映時還原),讓他在狹小的房間裡,不需要使用廣角鏡頭,也能夠自然捕捉到室內的風景。同時,也只有這款鏡頭可以讓35厘米的影片發揮最大的效果。篠田昇與井筒和幸合作《東方見聞錄》時即使用過這種方法,然而,當時日本多半已不使用這種1:2.55的新藝綜合體了,只有《男人真命苦》及日活色情片還會使用。因此,篠田昇還特別放映《東方見聞錄》給岩井俊二看,岩井只看了一個鏡頭就決定,《情書》這部片要這麼拍。這個決定讓這部片的畫面閃耀著動人的光輝,顏色更加飽滿,充分展現出岩井內心的熱情,甚至成為日式青春電影的標準色調。
*與岩井的相濡以沫
與篠田昇合作最多也最熟悉的莫過於岩井俊二導演。兩人之間亦師亦友的關係讓彼此的創作更趨多元。篠田昇雖然鍾情於影片,但絕非固守影片的形式,他將數位技術視為返回電影史原點的一種挑戰。由於岩井擅長DV拍攝,而篠田昇擅長影片,因此這兩人的組合才會如此絕妙,岩井笑稱他倆是「夢幻組合」。
此外,Sony公司曾將篠田昇拍的影片拿去解析後再以數位方式再現,因而開發出HD技術,解決了直到當時數位影像仍有解析度不足的問題。這個大發明讓不少苦於無經費以影片拍攝,卻有極大創作能量的導演終於找到持續創作的可能性,因為,DV拍攝的影像終於可以妣美影片效果。兩人合作的《花與愛麗思》,正是HD拍攝的集大成之作,篠田昇本正要展開新的嘗試,但是卻在此時殞落了。
據說篠田昇在工作現場十分嚴格,不少人被吼過,所以在片場“bakayaro”的聲音不絕於耳。他總是自己搬運器材,默默的架設機器,嚴謹的捉住每一個光影的流動,決定好的畫面一定嚴守原先的設計。然而,大夥兒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又能夠完全擺脫工作,徹底融入。而每當工作結束後,篠田昇必然露出慣有的笑容。
篠田昇他以動物般的敏銳直覺,留下許多經典的畫面,永遠留存在我們內心。他之所以受到尊崇,除了因為精湛的運鏡技巧外,也因為他對電影的熱情,終其一生從未消退,他不畏懼新的技術,不斷的試探可能性,不斷的研發,總是熱心的幫導演往返沖印場,鑽研影片的最佳表現狀態,不斷的挑戰自己,固守在攝影師這個辛苦的崗位上,因此,他的殞落也格外令人感傷。
(本文原載於「2004台北金馬影展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