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其他的小朋友在玩尪仔標、彈珠和橡皮筋的時候,我則是在戲院度過了我的童年。
那時,父親在萬華區一家名叫「復興」的社區電影院工作,雖說是「社區」型態,但在那個還不流行多廳院的時代,復興戲院的座位也有七、八百來個,遇上熱門強片客滿的場次,光是散場可能就得花上二十分鐘,戲院之大、座位人次之多、爆滿的程度絲毫不遜於今天的國賓戲院。
對童年的我而言,電影院絕對不只是放電影的場所這麼簡單,應該說,放電影只不過是它的表面工作而已,偌大的戲院根本就是天堂,無處不是玩耍的好去處。在戲院和學校、家庭之間,我的生活大約就是:每天早上七點上學,下午四點放學,等六點父親休息時間到時送我回家,六點之後吃飯洗澡寫完功課上床睡覺。規律的小學生生活中,四點到六點就是一天最期待的黃金時段。
戲院另一位王經理的兒子毛頭,通常都是我的共犯。毛頭比我大一歲,也念附近的小學,所以每次大人們總喜歡拿我們來做比較,比成績、比身高、比誰的乳牙先掉光、誰先長全牙齒…,入口牆上原本用來測量兒童票標準的身高尺,也留下了許多次我和毛頭比身高的刻痕,不過比歸比,倒是無損我跟毛頭的情誼,照樣聯手四處搗蛋玩透透。
大家應該都玩過「猜拳爬樓梯」的遊戲吧,兩個人各站一端,猜贏的人可以走一階,誰先達陣誰就贏。我們也常玩。不過,可能跟別的小朋友不太一樣,我們都是在放映中的戲院裡面玩,黑壓壓的放映大廳裡,銀幕上可能上演著賺人熱淚的家庭倫理大悲劇,座位旁則是兩個死小孩喊著「剪刀石頭布」走來走去,玩得不亦樂乎。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說那時的觀眾脾氣修養真好,我們才能安然無恙沒被海扁平安長大。除此之外,戲院裡的「躲貓貓」也是我們的最愛,就著銀幕上電影的亮光,我最愛屈身躲在沒有人坐的座位下,以為黑黑的一定不會被抓到,可是忍不住的咯咯笑聲總會讓自己破功,反而是毛頭的表哥比較厲害,有一次他大剌剌、堂而皇之的坐在一群觀眾中間,一直到散場都沒被抓到,藏木頭要在樹林裡,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玩累了,二十排後方牆面上有個隱藏式小門,打開就可以直通父親的辦公室,吃個點心、喝杯水,再想想下一回合要怎麼玩。
當然,我也還是有認真看電影的時候。只要通過父親的電檢關卡,我幾乎什麼片子都可以看。文藝片、軍教片、喜劇片、神怪片、武俠片、功夫片……,「復興」是專映國片的院線戲院,所以在那個產量驚人的台灣電影類型盛世,所有你想得到的國片我大概都看過。要不是從小在戲院長大,現在的我恐怕也很難想像,當時的國片市場有多驚人,幾乎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會有新的國片上檔,不像現在的零星稀落。父親的辦公室牆上,有個記錄當期和下期放映片名和場次的小黑板,每週五,像是進行週末彌撒般的沈靜儀式,父親會仔細把黑板擦乾淨,然後在「今日放映」和「下期放映」欄寫上新的片名,填上新的場次時間。父親寫字,有股古時文人的書法運勁,慢慢劃下一橫一撇一那,粉筆和毛筆一樣力道,穩穩地將每一個電影新生依序排好,登台上場。
不過,有趣的是,一開始我對「看電影」這件事情的認知,絕非電影本身,而在於它所帶來的「邊際效益」。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天,電影院裡永遠舒服涼快的中央空調,喊一聲販賣部的阿桑「阿姨」就可以換來的瓶裝可樂,「看電影」等同於吹冷氣、喝冷飲的消暑聖地,再加上享用不盡的爆米花、零食,對小時候的我而言,幸福也就是如此了吧。
軍教片經典《八百壯士》,是記憶中第一次認真看完的電影。林青霞演楊惠敏,奮勇冒險穿越敵軍防線,只為了送一面國旗進四行倉庫。電影劇情和主角謝團長的樣貌,我都不記得了,但那場游泳渡江的夜戲卻仍印象深刻,林青霞紮著兩條麻花辮、身穿卡其色的童軍裝,領口還繫了條紅圍巾,雖然銀幕上漆黑一片,她的臉龐依然明亮美麗,而且再怎麼游,頭髮都不會亂。
坦白說,倒不是因為這部片多能吸引我這個兒童的注意(我當時好像才剛唸幼稚園),其實,因為那天剛好跟最兇的二表哥一起看,進場前表哥兇惡地威脅,如果敢打瞌睡就讓我死得很難看!為了保住小命,我只得拼死睜著雙眼、乖乖看完了這輩子第一部沒睡著的電影。
《八百壯士》、《筧橋英烈傳》、《梅花》、《黃埔軍魂》、《Z字特攻隊》……,這類軍教片幾乎都是二表哥押著我看完,英勇的國軍將士,面對敵人再大的磨難和圍剿,軍裝依舊筆挺簇新,相較之下,敵對的日本鬼子和共匪,不是人中一抹可笑的鬍渣、滿嘴八格野魯,就是戴個歪斜的紅星畫家帽、一臉色胚樣,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相信日本人和大陸人,不全是長那樣的。二表哥後來念了軍校,不知是不是因為小時候電影看太多了,不過,二表哥穿起軍服,雖然凶惡依舊,可是俊帥的程度倒也不輸那時的柯俊雄。
回想起來,那真的是個星光熠熠的年代。武俠片的狄龍、徐楓、姜大衛、上官靈鳳、爾東陞、凌雲、王羽、鄭佩佩、柳永、羅烈…,不管是走剛猛陽剛路線的《獨臂刀》、《大刀王五》,還是古龍一派以佈局氣氛取勝的《三少爺的劍》、《流星蝴蝶劍》,銀幕上的刀光劍影、盟主爭奪、復仇廝殺,全都聚合轉化成我腦海中的的巨大「武林」,各路英雄好漢盡皆在此最後決戰,不管局勢再怎麼驚險,別擔心,最後一定是邪不勝正!
反倒是後來被影評人推崇備至的、武俠大師胡金銓的代表巨作《山中傳奇》,當時被我當成靈異恐怖片來看,與他後來的《空山靈雨》,以及其他較奇幻的《六朝怪談》、《喜怒哀樂》歸在同一類,雖然不像姚鳳磐、王釧如的青光長髮那麼嚇人,不過山中虛無飄渺的玄異氛圍,著實比片中的武林爭鬥更吸引我。
除了武林英雄、英雌,當然還有林青霞、林鳳嬌、秦漢、秦祥林、甄珍、鄧光榮、谷明倫、恬妞、馬永霖、劉藍溪、夏玲玲、鍾鎮濤、呂琇菱、費翔……,這些愛情文藝的俊男美女們,對我來說,像是鄰居的大哥哥、大姊姊般熟悉,而他們的故事,今天是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遇上氣質超凡的貧窮孤女,明天是才華洋溢的窮小子遇上千金小姐,還有許多許多所謂的「大學」生活,舞會、戀愛、海邊戲水看夕陽、山中兜風賞楓紅,無憂無慮、如夢似幻,即使偶有愁苦憂慮,最後終將在愛情的魔力中消弭於無形,絲毫不用為柴米油鹽、功課寫了沒而傷腦筋,那樣的世界,只能說是天堂吧!
在童年的記憶裡泅泳,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沉溺沒頂,潮浪般湧上的片段如絲纏繞,我幾乎記不得復興戲院究竟是在何時改裝成三個小廳、又在何時拆除改建成大樓;我彷彿還嗅聞得到票口阿姨身上淡淡的粉香,卻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原本仰望的阿姨們,變成了跟自己年齡相仿的打工學生;記憶中,戲院裡磨石子地板透心的沁涼、深藍色絨布座椅柔軟卻微微扎人的邊線,觸感依稀都還留在我的指尖,但卻怎麼樣也記不起來,當年跟毛頭比身高的身高尺,我到底有沒有收起來?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放映廳門口擋光用的黑色絨布門簾,厚重的鎖在戲院裡,鎖在那個記憶中的樂園深處。
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走出桃花源的樵夫,發現光陰已逝,樂園的入口無處尋覓,自己也早已在漫漫回憶中滄桑老去。而樂園的時間,我想,差不多就是一部電影的長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