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家裏要種棵樹，一棵能讓我爬上爬下，有樹傘遮蔭乘涼，會開花結果又身形優美的樹。我想，這只能是個夢。
十多年前搬遷至郊區，假日清早夫妻倆騎單車四處走，路過一處園子，外頭雜亂，堆放著石板、砂礫、獨輪車，但一棵高大刺桐讓我印象深刻。回程時又經過，主人正好下車要開門，主動邀我們入內參觀，才知是園藝行老闆。
入了園，我們見到兩棵茄苳，一棵受過傷正恢復中，一棵略小，取捨之間，心頭有聲音響起：「兩棵一起吧。」想來是樹和我有緣，隨即與老闆談妥：協助移植但不包活。
茄苳一左一右分種院子兩頭，照顧它們成為生活重心。從盼新芽冒出，確定活了，等到綠葉繁茂，開始有蔭，不久，小鳥來駐唱，蝴蝶來開舞。隔年，我真的爬上樹拉筋伸展，樹亦抽長開花，招來採蜜的蜂嗡嗡成雷，花米掉落地面，鋪成一片綠茸茸軟墊。結果時，串串小果掛枝頭，綠色轉褐黃，時序也入秋，葉子開始更替，我把掃葉子當運動，與之賽跑。
沒想到能夢想成真，茄苳四季風景不同，我每每望著，感謝那次機緣巧遇，它們正是我想要的樹。
茄苳長得極好，綠傘高舉遮蓋半條巷道，青春枝椏和蒼勁主幹從巷口就看得見，層次有型的杈枒越牆而出，完全是我心目中的樣貌。
附近工地的工人，午休時愛來圍牆涼蔭下和衣平躺。佝僂身軀的阿嫂停下回收物推車，摘了斗笠席地而坐，說：「這裏最涼。」也遇過看護推著雇主，特地從大馬路彎進巷子來看茄苳，輪椅上的身障先生抬頭讚歎：「好大的樹。」
左鄰右舍倒完垃圾，習慣在樹影下聊幾句。隔壁退休老師指著茄苳果實想當年：「讀小學時，我們都撿來吃。」能吃？看鳥兒們很愛，我試了，卻澀澀的、不甜。「那時散赤，無覓呷才吃那個。」「囝仔餓虎虎，什麼都嘛吃。」「那個用鹽漬卡好吃啦。」大家笑開各自回家。
茄苳長得極好，迎來鄰人路人稱許欣賞，只是它們愈長愈大也愈高，小池子容不下大鯨魚了。
枝椏和電線糾纏，颱風季我得爬樹修剪，老妻在樹下提心吊膽，怕有閃失。枝葉換裝之際，聲勢浩大，院內巷道滿是落葉，喀喀有聲，只好全家出動清掃，上下午各一次，偶爾午飯後還要「加班」，小兒因此建議改種仙人掌。
芒果開花時，葉蟬肆虐，茄苳葉全遭殃，路面、人、車和衣物都被染出褐紅斑點，我堅持不噴藥不想危害生態，但蟲害年年加劇，茄苳才剛有新綠嫩芽就很快蔫萎，或是鏽斑暗沈，看著大為難過。
我再三思量：人一年老過一年，無法像先前給與最好的照顧。再說，院落一隅也實在不適合大茄苳屈身，它們應該昂然矗立在庄頭路邊田間才是。
再度請出園藝行老闆，先斷掉周邊側根，隔兩、三個月長出密麻麻細根了，才請吊車挖起，特地留了偌大護根土球，將它們移往樹園休養。
算算，從巧遇到分離，啊，百年樹人，十年樹木，十年了，茄苳融入我的家居生活，收藏了人與樹的眾多記憶，尤其兒媳的婚紗照就以庭院和茄苳為景，這些影像資料都彌足珍貴。
感謝茄苳圓了我的夢，提供我修行道場，鍛鍊體魄筋骨，更從照顧中習得諸多「不是」：不是種下地就好，不是認真澆水就好，不是有陽光就好，不是下雨就好，不是天天細心照顧就好……我一切付出不必然得到想要的結果。
茄苳如是說：樹，堅韌，也有個性，需要人學習、了解與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