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心裏傷痕累累，渴望得到鼓勵，卻得不到。成年後，我喜歡讚美、鼓勵人，也對心靈受傷的人，有更多的同理心。其實，這跟我求學時的一段挫折往事息息相關。
小時候，住花蓮吉安，放了學後，常跟同學帶著「彈弓」去打鳥，每一次，別人拉起弓準備射擊時，我還在納悶地問：「鳥在哪裏？」因為我一隻也看不見。
那時，鄉下的小學，全校沒有一隻「四眼田雞」，我卻從小就弱視，又沒有戴眼鏡。進小學起，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晴天時，我瞇著眼睛勉強看到幾個字；陰天、雨天時，我縱使用十隻手指做成望遠鏡，也一個字都看不到。因此，在求學路上，我是挫折連連。
小學時，功課不難，靠著一點小聰明，成績還算過得去。進入宜昌國中，遇到了認真教學的陳老師，卻是我惡夢的開始。陳老師在學校教數學，以管教嚴格出名。在那一個「學生怕老師」的年代，我連上課看不見黑板上的字，都不敢跟老師講一聲。
數學課中，陳老師喜歡在黑板上演算題目時，突然叫學生站起來問：「下一步怎麼做？」或「答案是什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常被他點到名。因為看不見，我總是緊張的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於是，陳老師疾言厲色罵：「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懂，你到後面去罰站。」那時，學校為了加強升學輔導，常把我們的工藝、美術、音樂課取消，然後，把男女兩班學生合成一個大班上數學，在一百多位男女同學面前，我羞愧地走到教室後面，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那年，我當班長，又值青春期，旁邊還有自己偷偷喜歡的女生，也許是賀爾蒙作祟，那樣的處罰，實在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更糟糕的是，常常前一次的傷害尚未復原，同樣的事情，又重複地發生。因為很沒面子，也很傷自尊，僅有的一點自信也被摧毀殆盡。因此，我痛恨數學。
對數學的信心被摧毀後，覺得自己跟數學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牆，一看到數學，我心裏就討厭、反感與排斥。但是，每一天都有數學課，每一天都得拖著沈重的腳步去上學，心裏好害怕那一天又是「受羞辱的一天」。
因為常被處罰，「當班長」成了我心裏重大的包袱，我好自卑，也好想逃避，要如何擺脫上學恐懼的念頭，不停地在我心裏迴盪。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寫了一封「給老師的信」，表達想從前段班轉到普通班的意願。當我拿著寫好的信，走到老家對面的郵筒前，心情七上八下的，想寄又不敢寄。我在家與郵筒前，來回走了幾次，卻一直沒有勇氣把信丟進去。
後來，經由一位年輕女老師的提醒，我終於配了生平第一副眼鏡，左眼五百度，右眼弱視，那一年，我才十三歲。隔天，上數學課，我鼓起勇氣戴上眼鏡，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陳老師一走進教室，看見我，在所有同學面前對著我說：「你沒有好好用功念書，你沒有資格戴眼鏡。」原已脆弱的心靈，經此一擊，僅有的一點希望也被徹底毀滅了。我難過的把眼鏡摘下，一直到畢業，沒有在陳老師面前，再戴過一次眼鏡。
陳老師後來離開了教職，因為事業上的成就，成為地方上的名人，我則求學路上跌跌撞撞，高中畢業後，經歷兩次大學聯考失敗，才吊車尾進入專科，然後插班進大學，最後在大學畢業，工作幾年後，再赴美留學。幾年前，陳老師來訪，我們師生在西雅圖見了面，聊了很多過去的事，當然也包括我的傷心往事。陳老師靜靜地聽著，我講完後，我們師生相對無語片刻，然後，他心情沈重的對我連說了幾次：「非常對不起。」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旅館看他，陳老師告訴我：「我昨晚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問他：「為什麼？」陳老師說：「想了很久你告訴我的事，心裏很難過，對於你所受的傷害，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停了一會，他又說：「雖然晚了三十年，但希望你能接受。」
為三十年前的事，向學生道歉，這是陳老師的謙卑。我相信，當年他對學生的嚴厲是「恨鐵不成鋼」，沒有注意學生心理，也是當時教育界的普遍現象。回想過去，雖然有一些遺憾，但有更多的懷念與感激，因為，無論教學或對學生的付出，其實，陳老師是我求學生涯中，難得一見的好老師。
對一個沒有信心的孩子，一句鼓勵的話，是老師心中的一件「小事」，卻是學生心中的一件「大事」。我第一次上課戴眼鏡的時候，如果陳老師能對我說一句鼓勵的話，也許我的求學過程可以更順利。因為自己的經驗，以後，我為人師、為人父，我都深信「鼓勵、打氣」是幫助一個人向上的力量。這是我從過去的挫折中，得到的一個正面啟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