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克培】
「老天有眼」，真的？真的。
故事該從民國四十年說起。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還在牙牙學語的孩子，剛剛逃難來臺，不但舉目無親、無立椎之地，而且一貧如洗，妻子卻在此時老是感到頭部劇烈的疼痛，由於實在沒錢，他們無法就醫，只能強忍地熬日子。
在每天生活都是困頓的某一天，他們暫時落腳處的附近忽然有幾位醫師舉辦義診，先生聽到，心想這簡直是個天賜良機，趕緊帶著妻子去求醫。他想幫她掛內科（那時候就診沒什麼分科，更沒有神經科），不幸已經滿診，掛號人員也正準備收拾離開，所以這對可憐的小夫妻怎麼哀求都不肯答應幫他們掛號。年輕的丈夫著急萬分，但又不忍心妻子再繼續受頭痛的折磨，於是強收起自尊和教養，不斷大聲地請求他們、爭取看診的機會。
沒想到，他的嚷嚷聲驚動了已經忙完，正準備要去休息的眼科醫師。這位醫師就吩咐掛號人員說：「內科我也看過一些病，就讓他們掛我的號，給我看看吧。」不料看後，眼科醫師和年輕夫妻都大吃一驚，原來妻子頭部的劇痛不是因為頭部內科的病，而是眼科裏最危險、再拖下去不治療，不久就會失明的「急性青光眼」。
真是萬幸，經過眼科醫師的治療，婦人頭不再痛了，眼睛也沒瞎，而且後來與先生同甘共苦生養了四個男孩。
婦人相夫教子都非常成功，家庭美滿，先生不但當了教授、做到國立大學院長，而且兒子是博士、教授、工程師和老師。四個男孩裏的老大由於父母不時感念眼科醫師的恩澤，在父母鼓勵下，也當了他們認為「不但可以不求人、更可以救助人」的醫師，而且是專門看「頭痛」的「神經科」醫師。
時光匆匆飛到民國九十年，一位素昧平生、氣質優雅的中年婦人前來一位神經科醫師的門診。她笑嘻嘻、不怎麼在意地告訴醫師，她只是左臉感到有些麻，沒事被朋友勸來門診看看而已，沒什麼其他異狀，頭沒有痛也不暈。
照理說，這種症狀在神經科門診很常見，絕大多數都沒什麼原因，也沒什麼要緊的，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但是這位習慣嚴謹執業的神經科醫師並沒有大意，仍然仔細為她施行理學檢查。
檢查後，醫師和婦人都非常驚恐。讓醫師緊張的是他發現婦人有兩個很不明顯、但卻非常重要的臨床徵兆，第一是她有點「眼球震顫」，因為太輕微了，連之前她的先生，一位非常資深有名的眼科醫師都沒發現到，而眼球震顫經常表示生命中樞的腦幹或小腦可能有疾病；第二是婦人平衡能力（兩腳前後走直線）有一點點不如與她年齡接近、陪她前來看病的友人，但是她自己從未察覺到她平時走路行動有什麼異常。
神經科醫師立即吩咐婦人坐輪椅，不准她再走樓梯，以免摔跤，而且替她安排緊急的腦部磁振造影檢查。婦人和她的朋友一時不知所措，簡直嚇壞了，不斷地問：「有這麼嚴重嗎？」在她們半信半疑下，婦人當天立刻接受檢查，果然顯示出她的腦幹被一塊醜陋的腫瘤壓得扁扁，已威脅到性命了，會診時連神經外科同仁都嘖嘖稱奇：「不可思議，這麼複雜而重要的腦神經部位被瘤子壓成這個樣子，病人居然臨床上幾乎沒有任何症狀和病徵，到底當初內科醫師怎麼警覺到的？」這位神經科醫師也不住地為患者，也為他自己「這麼可怕的狀況沒有被耽誤」而慶幸不已。
第二天接受緊急手術，腫瘤成功地切除了，突發死亡的威脅也得以解除。
之後這些年，這位婦人走路、開車、旅遊一直都沒有大礙，繼續享受著她美滿的家庭和人生。
這兩件醫療個案都非常罕見，也都有美好的結局，但是請你猜想一下，它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
沒錯，這位腦幹長腫瘤的婦人正是那位眼科醫師的兒媳婦，而那位眼科醫師五十年前無意中救苦救難的婦人是我親愛的母親。
醫學真偉大，人生際遇更奇妙，老天真的有眼，不是嗎？
後記：本文寫於清明節懷念的季節裏，茲以紀念已去世、溫厚的家父母和他們長久以來念念不忘、也在天上的眼科林醫師。
本文作者為資深神經科醫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