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交心的日本女性朋友，一般人能想及的日本女性好質性她幾乎都攬上身。有一段時日我們兩人都有不少餘閒時間，我常被邀去她家做客，有時一起做做飯，也會即興製作小點心，來一段歡樂下午茶時光。做生菜沙拉的材料像是小黃瓜、小番茄、紫蘇……她從客廳落地側門一出進就可以拈來讓它們躍上盤子，一杯咖啡之後的薄荷茶也是廳外庭園裏陽光帶育的綠葉子在杯水裏旋轉舞出的。
我們聊食物，談天地，即使後來隔洋而居，海水、晴空依然緊密拉繫著兩人。
幾年不見後的一封來信裏，從整理自家庭園談到人生的態度，她使用的一個語彙「道草」特別撼動我，因為兒子曾搶前以這兩個字的概念棒喝了我，扭轉了我。
道草（日語讀音為MICHIKUSA），原意為路旁兩側的花草，在日本則更多是引申為抽象的概念，闡述在生活中邁向某個目標的途中，時時停佇分心旁騖。根據專業的探討，這個觀念的持有在孩童精神成長以及社會化過程上有所助益。日本就有一個城市採用環境心理學者的理念，依「環境行動論」具體打造了一個管制車輛讓兒童能專心「旁騖」遊玩的街道。我相信長年的「道草思維」帶起的效應，不限幼小之子，如同文字表面所揭示的花花草草，它給過不少生命（包含我的）繽紛的色彩。
它是這樣不經意地到來：
在一個畢業多年後的首次同學會裏，到場齊聚一堂的是昔日一起築夢的同學，大家歡喜地指認著啊你不就是某某某，每一張難逃歲月而垂下的眼皮包覆的目光仍然熱切，每個人依舊築著夢，只是不再築自己的夢了，換由下一代的理想築起另一個夢，盡是互相談述下一代美麗進行的物事。
很快地，「下一代」就頗分明地被分劃成兩個大類別，第一個類別占多數：有遠見，對未來趨勢的洞悉能力強，均是有計畫、積極地修習科技或企管知識，齊備多元的證照。
而我的兒子是屬於第二類別，他熱愛探索的領域較偏非主流，像是為什麼大象的鼻子特別長？耳朵也分外大？金魚的眼睛為何是凸又圓？熱烈談話當中，「投資報酬率」的實例上了臺：A的兒子電腦知識豐富，家裏省下的電腦修復費用不是小數目；B的女兒是醫學系，一家子的保健諮詢無須外求；C……低頭靜默聽著的我沒能避逃過，還是被問起了，想了想，能說的實在不多，就硬著頭皮說兒子的回饋應該也不算太差，他根據在學校修習心理學的心得，引用學理做了定斷，給了一個不用付費的結論：老爸比老媽聰明。語畢大家齊露同情，異口同聲說，那也算，那也算。
結束歡樂的同學會，向捷運站走去的腳步被我加得特別快，我一心想趕緊回到家和兒子講述媽媽同學們的孩子都是如何如何有成就，謹記一定要說的一句話，一路上在心中鮮明地轉著繞著：「媽媽希望你和媽媽那些同學的孩子一樣有出息。」進了家門，也是剛剛和朋友聚會才回到家的兒子反而爭了先，興沖沖和我分享他們聚會的點滴：大夥兒歡聚在KTV唱歌，快板、抒情的歌聲煽著快樂氛圍，E卻始終是一曲歌后；F提到他游泳必須分數段，頻頻站起再入水，因為不會換氣；G說起的是全家人的滑雪之旅，在日本的滑雪場裏她寸步難移，最後只好扛著滑雪屐穿梭走在暢快滑走的眾人當中，當年的尷尬好似又掛回臉上；H則笑談在網球場都是把網球當棒球打，從沒讓對手有機會，說到對方都只能仰天看著球從頭頂飛過時，他自己笑得最響。兒子的那些朋友我都熟知，每一位均是自幼即立有志向，一路向前不曾挪耗時間駐足旁觀，按部就班勤勉讀書的孩子。怎麼會……？正想著，聽到兒子舒了一口氣說：「好險，我不是one of them。」
當輪到我說話時，那一句：「媽媽希望你和……一樣有出息。」當然還是要派上，只不過那句話，原本設定做為鼓勵兒子成大功立偉業的、帶有加強動機的關鍵結語，就在那瞬時轉換為一個引子，引出了我的領悟。它原是理直氣壯的陽剛，也一變轉為溫婉、願意當為輕描淡寫的一個起頭，容讓以強調的語氣做了包裝的一字一句隨著跟上來：「但是，生活其實不離瑣碎的小事，在俯仰之中，一點一滴潤澤著生命。人生路上可不要一路邁進直往前衝，記得要適時停下來觀賞兩旁的景物……」兒子一下子不習慣媽媽沒有常時的嘮叨還甚且帶上點哲理的說話，愣住了，竟是久久找不回他平常裝酷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