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玲
脫了線的毛衣，線頭一抽，往事汩汩流洩
童年像一件再也穿不下的舊毛衣，徒留歲月的痕跡，穿過的人記得毛衣穿在身上的感覺，那扎人的短毛，讓人老想著去撫平，那柔軟蓬鬆的烘托，讓人想念它的溫暖，但人終究要長大，毛衣終究塞進衣櫃底層，日子久了，也就忘記曾經擁有的一件毛衣。四十年後，翻箱倒櫃拿出毛衣，久久的怔忡……不復記憶的與清楚記得的，交錯在一起，脫了線的毛衣，線頭一抽，往事竟源源汩汩流洩，重新拾掇編織出一件新的毛衣，裏面有著歲月的味道。
小學六年級，坐我旁邊的阿成，長得人高馬大，也許只是因為我們正身在男生、女生不同國的年代，我和阿成水火不相容。小女生生氣罵人、眼角瞪視，小男生則是掄起拳頭。也許礙於風度，阿成不曾真的打我，但我記得他憤怒的表情，有點兒怒目金剛的味道。
畢業四十年後，首次聚首是在社群網路，我記得阿成的「兇霸霸」，阿成也還以顏色說我「兇巴巴」，同學阿珍亦上群組助陣，說阿成小時候真的兇、會怕他。沒想到，阿成竟和氣地向我們道歉。當下，我的心裏閃了一個溫馨的燈，大家都長大了，江湖恩怨就此化解，而阿成似乎變了性情，早已不是舊時模樣。
在同學會上見到阿成，果然不同於小時候的氣質，鬢角已飛上些許白髮，眼角帶著一絲溫柔，這是小時候的阿成所沒有的，談笑敘舊一番，我忍不住問他：「怎麼回事，變了一個人？」阿成大器的回答：「其實我到國中都還是容易生氣衝動，然後有一天，忽然驚覺不能繼續如此，就改了脾氣。」
人會因為歷練與遭遇而改變想法，除非不與人往來，否則我們總要與時俱進（隨波逐流？），跟隨環境磨合內心的千頭萬緒，尤其是離開單純的學校環境、進入職場進入社會，我們總是被辜負、被蹧蹋、被誤解，而我們與人短兵相接時，也會對不起人、虧欠人，我們總是在歲月裏，撫平心思皺摺裏的各種稜角。
我必須承認自己小時候的得理不饒人，小學生的世界很小，得理可以不饒人、可以告狀、可以大聲喊冤，長大了呢？我們學會在某些時候忍氣吞聲，告訴自己「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實則只是無處申冤，長大了的我們終於了解，這世界並不存在無敵鐵金剛，可以隨時為我們伸張正義。
阿成在國中時就體會必須改脾氣，我真想知道那是怎樣的際遇或反省，讓阿成有所轉變，如今工作有成的阿成，前幾年從汽車公司退休，然後轉進大陸經商，這些年就是大陸、臺灣兩地往返，阿成的人生故事一定很精彩。同學會後，阿成撥時間給我，讓我聽他娓娓道來。
六○年代就讀小學的我們，大部分家長務農，家庭經濟普遍拮据，也許因為大家都過著簡樸生活，一視同仁的彼此看待，以為大家都一樣，但阿成說：不一樣。
因為父親身無田產，窘迫時甚至身無分文，阿成的家並非和其他同學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不是在稻田泥土裏翻滾長大，為了賺取生活的溫飽，哪裏有工作機會，父母就帶著全家往哪裏去，因此小學之前，阿成一家幾度搬遷，說「居無定所」也許是言過其實，但不安定是實情。屆齡就讀小學那年，阿成的家搬回故鄉，與祖父母同住在溪尾村，村子裏只有一所小學，因此我們同窗共學。
家不再四處飄泊，但父親的收入仍不穩定，加上母親體弱多病，在那個沒有健保的年代，醫藥費的支付，等於宣告家庭經濟入不敷出。父親以捕魚蝦為生，日日早出晚歸的到溪流置放魚網，祈求漁獲可獲取一家溫飽，六○年代生態環境優於現今，但溪流的漁獲仍有限，父親辛勤工作，生活仍然捉襟見肘，家裏但求三餐溫飽，其餘皆屬奢侈品。那年代的卡通節目，是小朋友的共通語言。卡通正上映的傍晚時間，家裏沒電視機的阿成透過鄰居家的木條窗戶，從夾縫裏見識「科學小飛俠」的英勇—小飛俠正展現火鳥功，鳳凰號還來不及浴火重生呢，鄰人卻已嫌惡的將木窗關上。
「碰」一聲關上窗戶的那一刻，窗外屋簷下的小孩低頭離去，滿滿感受家貧的無奈。在苦難前面，選擇逃避或是自怨自艾，從來是比較容易的，如果選擇不逃避，我們能否和小飛俠一樣，迎面接受挑戰？阿成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自己、讓家人抬得起頭，不再讓別人冷眼對待。
十歲那年，炎炎夏日的暑假，村子田裏滿地大黃瓜，價格低廉果賤傷農，父親靈機一動，四處收購後到市場販賣，一天所得竟抵得過以往抓魚捕蝦半個月，自此，父親開始轉向生意買賣，家裏終於知道什麼是存款，有餘裕買電視機，還給阿成買了一臺腳踏車。擁有腳踏車的鄉間小孩，就如同擁有汽車的大人，走路有風的人生路，我還記得阿成踩著腳踏車，微笑開心的模樣。
小學畢業後，為了做生意，阿成家搬到草屯大觀市場附近賃居。打從父親批發大黃瓜買賣開始，全家總動員，共同打拚奮鬥，而家裏經濟好轉，代表的是父母的辛勞，還有子女的貼心。六○年代的家長，根本就是拍「維士比」廣告的最佳代言人，不怕風吹不怕雨淋，六○年代的小孩，更是天生不畏辛苦，擁有與家人共存共榮的使命感。
國中時期的阿成為了幫忙父母工作，天色未亮的清晨不敢賴床，先到市場準備一天生意的開始，再趕到學校上課，放學後，書包還背在身上呢，就直接到市場繼續擺攤，逢年過節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因此根本無暇照顧學業，國中畢業後原擬直接就業，在父母的鼓勵下，選擇高職夜間部汽車修護科。汽車修護科應該是阿成的職業生涯契機之一，只是這時候誰都還無法預料人生的後續路。
高職生涯，白天在修車廠打工，晚上上課，這時候的阿成已經展現對工作的熱誠，沒有休閒、不多休息的直到服役前一天還在加班。從小跟著父母做生意，加上高職的半工半讀，磨練著阿成的脾氣個性，做生意每天與人來往，焉有不笑臉迎人的？而且這些歷練造就了阿成的積極奮發，他總想把握每一次機會，努力的發揮自己。這些歷練讓阿成個性有了轉換，心中也許仍有不平，眼前也許仍有不滿，才二十歲的阿成，已經深刻體會，怒氣只能攻心、無法圓融的處理事情，而且阿成練就反應敏捷及勇於任事的本領。
服役期間在長官的鼓勵下，勇敢為自己丟出履歷。臺化在彰化是待遇不錯的公司，即使知道自己英語能力不佳，仍然勇敢參加筆試、面試，主考官有感於他的積極，予以錄取，於是開始了三班制的輪班生涯，下班時間還不得閒地批發鞋子，開著小貨車到市場販售。開著小貨車的阿成，是否常常想到小學時代的大黃瓜？當年父親的貨車上載著大黃瓜，開啟了阿成的生意眼光與努力不懈的精神。
臺化工作不到兩年，阿成不願繼續日夜輪班的作息，興起銷售汽車的想法，毛遂自薦找汽車公司的經理面試，經理驚訝於他的積極，而這種認真積極的態度，是成功銷售員的必備心態。阿成順利轉換跑道，改任銷售員，職場的歷練讓阿成口才便給，隨時可以侃侃而談。
從高職念汽車修護到汽車銷售，與汽車結下不解之緣，更展現他拼命三郎的本色，一早先到街頭發一小時的廣告單，中午充分利用時間，到店家發送傳單。這麼用心打拚的銷售員，成績當然不遑多讓，職務升遷為營業所所長，而阿成也追求充實自己的機會，到技術學院進修學分，除了彌補學識的不足，他更希望給三個就讀國高中的孩子樹立榜樣。工作忙到沒時間休息，假日仍上課學習，不懂的地方還可以請教孩子，孩子見識到這麼努力的父親，哪敢說讀書累。我們從來不需要對別人炫耀自己有多聰明，或者多麼吃苦耐勞，那些「想當年」從來只是自己的當年，追求自己的目標，旁人自然可以感受濡染那份用心。
業績屢獲頒獎肯定，汽車業服務屆滿二十五年，阿成再次思考為自己的人生注入更多活力，退休改到大陸經商。大陸幅員廣大，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毅力才得以創業，創業幾年，阿成的火鍋店見好就收，而KTV店則順遂拓展了三十一家分店，另外阿成還從臺灣進口水果到大陸，也投資臺灣的化妝品工廠，阿成的人生愈來愈精彩。
人生從來就沒有範本，我們可以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如果當年阿成父親不以大黃瓜開創自己的生活契機，如果跟著早出晚歸的阿成只會抱怨，如果阿成只等著生活為他改變，如果阿成只是羨慕「別人的生命是框金擱包銀」，卻不想要自己追求，那麼我今天看到的可能是隨時一副不開心表情的阿成。阿成選擇不向命運低頭，擺脫時運不佳的兒時，讓自己事業有成，如今的阿成感謝父母與家人，感謝他們曾經一起胼手胝足，也不忘當年關上窗戶不准他看電視的鄰居，謝謝鄰居給他奮鬥的泉源。
像壓在箱底的毛衣，有些人的毛衣就是任它被蟲咬，任前景荒蕪，有些人則抽出毛線，重新織就一件更完美的毛衣，毛衣裏加進了歲月滋味，自己穿起來舒服。如今的阿成擁有讓人驚豔的人生，我以這麼一位當年鄰座同學為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