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淑娟
每個家，都有個「為愛犧牲的笨蛋」
深夜的廚房，是寂寞的廚房。當孩子都熟睡，空氣中的分子少了喧鬧的聲波，只剩水龍頭流出的水，伴隨菜瓜布賣力刷洗氣炸鍋、烤盤的聲音。晚餐蜜汁烤雞腿的醬汁，頑固地殘留在金屬網狀烤盤上，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洗刷乾淨，但即使早知如此，還是願意做這道菜，因為是女兒的最愛。好不容易把烤盤清潔乾淨，坐下來休息片刻，此時已近午夜，雙手的皮膚因為碰水而浮現皺摺，吸滿水分的皮膚因而有了厚度，浮浮的感覺有些不踏實。
我聞了聞自己的手，有薰衣草洗碗精的味道，這和我記憶中媽媽手指的味道不同。童年時有一回晚飯時刻，媽媽的手剛好在我旁邊，出於好奇，我把鼻子湊過去聞了一下，內心期待媽媽的手也許是花香，或是檸檬香，但撲鼻而入的卻是濃濃的大蒜味。「好臭喔。」此話一出，覆水難收，而母親只是微微笑，不發一語，沒有辯駁一句。日後我自己當了媽媽，常常想起來，還是為當年的童言愧疚不已，即使母親早已遺忘此事。
小時候媽媽總是在廚房忙進忙出，往往全家都坐下吃飯了，她卻還在忙，招呼她快點一起來吃，她總是叫我們先開動。當時不解，她為何不趕快加入餐桌上的我們，也不許我們等她，後來才知道，媽媽的心思是繫著家人的胃，上了菜就怕菜冷掉，所以不願意耽誤時間，總要我們先享用，而為了趕緊做菜，可能連好好洗手的時間都沒有，那濃濃的大蒜味，是濃烈的愛的氣味。
青少年叛逆時期，看什麼都不順眼，有時候媽媽的委婉讓步，會激發我的怒氣。記得有一次，和媽媽起了爭執，我用不屑的語氣頂撞：「為什麼你要犧牲自己？犧牲自己的人是笨蛋。」話一出口，便已後悔自己的莽撞，是青春不羈，是涉世未深，但也不應該用那麼強烈的語言。那次母親竟把訓誡的話吞下肚，只說我還小，不懂事，有一天我會了解的。
現在，當自己站在廚房，沉浸在一片安安靜靜的孤寂裏，細細體會媽媽的心情，我也成了為愛犧牲的笨蛋，日復一日的心甘情願。我的廚房沒有山珍海味，但有我對家人健康的堅持。寂寞的廚房，背負小孩「一眠大一寸」的使命，供應家人往前打拚的動力。
休息過後，繼續走回廚房水槽，把剩下的碗盤洗乾淨。沁涼的冷水，洗淨陶瓷碗盤上綿密的泡泡，我滿意地撫摸著光潔滑溜的餐具。小時候幾次想接近廚房幫忙洗碗，媽媽總是拒絕說不用，「萬一打破了會愈幫愈忙，我晚點自己洗比較快。」於是漸漸地我也不再問，漸漸地在日夜交替之間成長茁壯，每時每刻享受媽媽的愛與照顧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就像呼吸空氣一樣，除非缺氧，否則不會去追究空氣從何而來，因為它總是存在，而這道理是遠離家門以後才深刻領悟。從前媽媽用心照料家人，特別是在晚餐的料理上，認真烹煮，而一夜醒來，所有的鍋碗瓢盆總會統統物歸原處，現在想來，媽媽也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洗碗吧。
每個家裏，都有個寂寞的廚房，在無數個寂靜的深夜裏，或許是媽媽，或許是爸爸，總有一位還原秩序、物歸原位的精靈，你是否曾側耳傾聽過深夜洗碗的聲音？那帶著疲憊之意但充滿愛與堅持的聲音，不管多睏、多累也不放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