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麗美
腳踏板喀拉喀拉響，熨斗蒸氣白煙澄飛，我在裁縫工作室想著她
她的手藝一直很出色，只要是動手的，她都很厲害，像是煮食與縫紉方面。小時候因為家貧，身為老大的她，除了照顧弟妹準備餐食，在漸長之後，還負起養家的責任。青春期的伙食不佳，有著瘦弱的身軀；學徒時，需要踮著腳尖，外加踩著黃色厚厚電話簿，才能看到與師傅櫃臺等高的眼界。拿剪刀與布尺是過了兩、三年看人臉色的學徒生涯後，才開始有模有樣的劃來剪去。
老師傅會藏工，有時不會下放太多傳承細節給她，為的是保住自己的飯碗。給她最多的工作應該就是縫鈕釦、車直線，外加觸摸布料的紋路與跑腿。過期甚久但尚未褪流行的衣物雜誌，對她來說是勞碌一天後，最享受的時刻。翻著翻著，建立起自己對未來工作的遠景與規畫。刊物圖片一張一張的被裁下來，貼在廢棄日曆充當的剪貼簿中，順道「畫上」自己的想法做為記號。
因緣際會之下，她進入了專門船員西服的製作店，上到艦長大副，下到見習兵，都少不了她的手一一親自量身訂做。看她天天低著頭，車來車去，大拇指與食指呈現四十五度上下縫著，雙腿踩著裁縫機，還要偶爾低下頭修修罷工的接線頭，青春有些時候是在這轟隆轟隆的震聲中度過。問她是否嫌吵？她回答：「有錢拿，有功夫學，有各色人馬可聊，可遇不可求。」偶爾接到闊太太要修的旗袍或洋裝，她也做得歡頭喜面。
由富家人身上，她看到自己也想求的境界與生活品質。因為這樣的服務至上，帶來了姻緣。闊婦的遠房乾媽介紹了年輕小夥子，沒啥錢，但努力打拚總有出人頭地的希望。她是這樣被說服的。婚後，產後，育子時，家成了變大變小的服務站。
有時張嘴吃飯要停頓好幾回合，洗個澡，還要隔著浴門詢問衣服放哪裏？要收多少錢？開學前最是忙碌，夜晚熄燈還會有家長拿制服要來修短放長。上班族下班的晚，她會順便把畫上去的白灰記號，盡力的撢乾淨，讓衣服隔日可以不著改痕的被穿去合身見人。
耳濡目染之下，她不在家，由我客串主人時，我這冒牌的小三生，學習著老成口吻，下達指令給滿是懷疑、腦袋問號的客人說：「去試衣間穿給我看，我再量給她改。」
聲名不知怎麼遠播的，藝校畢業班聯展來討教，她因趕著其他工作不能接，卻變成教學指導。
家裏那時有將近三周時間，就像是永樂市場的賣布攤販，層層新娘白紗布料與一堆五顏六色的緞帶，還有一堆繡線與金色彩帶與銀色絲帶……回家都要跳過這些滿滿的五彩布料，活像是過五關斬六將般的功夫才能順利回到房間。那一陣下午，青春洋溢的女孩兒們，家裏客廳變成實體操作教室。
那時腳踏裁縫機已經換成電動的了，就是現在這臺。速度如臺鐵遇上高鐵般，二十多天，搞定教室布置與五位新娘禮服，外加啦啦隊隊服。她沒有拿過畢業證書，但她卻有縫紉設計的榮譽證，聯展成果發表日那天，她帶著我，穿著親手做的母女檔禮服，一起出席屬於她的榮譽時刻。
不知道她怎有超前部署的雄心與獨到的眼光，知道客製化與飢餓行銷的厲害。漸漸只接熟單（只接女裝、童裝、西裝），客製化處理（富婆也有消瘦之時），專版修改，工細急不得要慢慢來，要催單就另覓他人。換到這年代，應該就是稱作所謂的達人吧。
就這樣她一針一線一踩一放，逐漸穩固客源，顧家、顧孩、顧肚、顧財源廣進，也顧進了一家遮風避雨的屋厝。家庭修改衣服的招牌，在歷經了數十年，因她的眼力、體力逐漸下滑之後，最終，她限制只接單親友與鄰居。逐步而緩慢的，被孩子們建議將店收起來，好好養身養病與養命。最後電動裁縫機的專屬顧群是丈夫，是孩子，是孫子的衣褲。
哦，對了，還有孫女的家政作品也有她上繳的功課。
年初，她走了，可以給她的都化成一縷輕煙給了，唯獨這臺，不能離開這個家門，除了機體沉重，機身永固，還有乘載了歲月的汗水與記憶累積堆疊的痕跡在裏面。
偶爾，我會在裁縫工作室坐坐，想想她，回憶我跟她共居這一坪半不到的窩，夏日吹著冷氣，冬天放著暖氣，「拉吉歐」的賣藥聲與望春風歌曲，腳踏板喀拉喀拉響，熨斗蒸氣白煙澄飛，還有我與她談心說地的歡愉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