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孝宇
視障者的童年
先天全盲視障者，假如從小有機會跟家人外出，接觸各種事物，能聽見各種聲音，聞到各種味道，都是非常好的生活經驗。即使大人認為「孩子太小不懂事」，在大人的保護與陪伴下從小就習慣環境周遭的聲音，聽見大人彼此互動的過程，耳濡目染，總也能夠留下許多回憶，而成為「願意追求卓越與成就感的視障者」。─李宜晉，南縣特教老師
每天早上母親都要提著菜籃子上菜市場，我總愛吵著要跟媽媽去，我喜歡聽菜市場的聲音。我總想，為什麼每次教室裏小朋友吵鬧的時候，老師總要說「好像菜市場」呢？曾經去過菜市場的人一定能體會。
菜市場的位置，從我家巷口走出來左轉直走，經過余伯伯他們家巷子跟「下面」的那家商店再繼續往前，稍微走久一點，當看見右邊不知多遠的何方、高處有一座水塔時，我就曉得從這裏的右邊過馬路有個巷口。巷口很寬，聲音很吵，味道很不一樣，母親會拉著我的左手，走進巷子裏，這就是我們眷村的菜市場了。
眷村附近的菜市場，我可以聽見好多種不同的聲音，店家攤販扯開嗓子叫賣的吼聲，三姑六婆斤斤計較、殺價講價尖銳的喊聲，孩子的哭鬧夾雜著人們東拉西扯的聲音，偶爾也有殺雞慘叫的哀號（母親在家裏大院子養的好多隻雞，長肥了也是拿到市場上屠宰），以及混合在空氣裏沁入鼻中的各種味道，這些全都成了日後的回憶以及寫作題材，更成為我往後任教時，教課的課綱內容與靈感的來源。
你有見過菜市場人家灌香腸嗎？要不是有母親陪伴，願意帶我一起到市場逛逛，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灌香腸」，更不曉得剛灌好的香腸摸起來是黏黏滑滑的感覺，聞起來還有一種怪怪的味道。我問媽：「怎麼跟我們吃的香腸不一樣啊？」媽說：「香腸灌好還要拿去院子掛在竹竿上，給日頭曬一曬才可以炒來吃。」
至今我都還記得，小時候當我的眼睛還能看見窄窄的巷子內，每戶人家門對門的牆上橫跨著竹竿，掛滿香腸曬太陽的景象。我還摸過一種黑色的豆腐，要泡在糖水裏才好吃，那也是小時候跟媽媽一起去菜市場買的。我最喜歡聽母親跟攤販的對話：「頭家，仙草切一塊。多少錢？」趁著老闆切豆腐的時候，我偷偷摸著攤子上淺碟裏裝著的一大塊一大塊光滑的黑豆腐，好大好大一塊……「摸起來好軟，可以用手指頭戳得進去嗎？」我記得當時念頭這麼轉著的，但已經忘記自己是不是真的敢那麼做？其實我以為那是黑色的豆腐，後來才知道那叫仙草，更感到好奇：「草？這怎麼能吃？」
總而言之，小時候我因為生了一種很特別的病，不但長相有一點點特殊，眼睛也無法看見很多東西，更不能跟弟弟們一樣在外面到處玩，媽總是對我再三叮嚀，「你不要到處亂跑，眼睛看沒，很危險的，又會被人家欺負。」這也是眷村裏大人常對我的告誡。
小時候沒想過拿起鏡子照照自己，就算照了也瞧不清楚自己的長相，我等到上國小時才有機會拿起鏡子照著自己，但我真的瞧不出啥不一樣的地方。從我的眼裏比較他人與自己的五官，總想不透，為何自己常受人捉弄而且嘲笑長相怪異？一個人受到欺侮時，總是感到不安。
許多成長過程，都需要積累各種挫折和經驗，即使當下不明白為何如此，還是要先學著平安度過，因為這些成長經驗都將在未來帶你知曉原由。
大學畢業我成了啟明小學老師，有一次上課的單元是「社區環境」，我就問小朋友曾不曾陪爸媽或家人逛過街、買過菜呢？接著，我就把我小時候跟母親到市場的故事告訴他們：
我不但吃過豬肉，還摸過豬，聽過豬的叫聲；不但吃過魚肉，也摸過魚兒在水中游，還摸過擺在市場攤位上冰冰涼涼要讓人做成佳肴的整隻魚，更摸過各式各樣剛從市場買回來「嬌豔欲滴」的水果、蔬菜，這可跟我們碗裏面吃到的不一樣。我不但吃過雞鴨鵝肉，還有沒下鍋的雞鴨鵝肉也摸過；放在米桶裏面的米粒，如果吃過生米，那摸起來感覺的樣子或許可以想像一下。
如果不是課程如此安排，也不會想起有這些成長經驗。接著我問，小朋友是否吃過路邊的臭豆腐？每個周六下午放假回家的時候，一群孩子會圍在臭豆腐推車前，那個外省伯伯講話的腔調以及油炸氣味，都是很好的生活體驗。
假如你曾經在好冷好冷的冬天，找到一攤很溫暖的豆花車，那生薑的味道及甜甜的豆花，令人難忘。如果你曾經有過那樣的寒冬，你更能體會我想要表達的感覺。沒錯，待在家裏，等家人買回來吃，不是更好嗎？然而，因為自己親身經歷，就能夠分享更多感受與故事。你有沒有聽過晚餐過後賣肉粽的聲音？或聽見外面各種叫賣聲音，拿起錢跑到外面尋找那些聲音的來源，跟攤販們對話。自己去買東西，和一群人擠在一起，那些都是我小時候的購物經驗。
我接著又問學生：「你最喜歡玩什麼玩具呢？知道這些都怎麼買的嗎？」我轉過頭問一旁忙碌的教助老師說：「后里這邊的菜市場，現在還有人在爆米香嗎？」很意外地，助教說：「當然還有啊。」
小朋友不曉得我們在說什麼，我真想帶小朋友去逛逛菜市場，然後讓他們自己買菜、買水果，買他們想吃的午餐，也讓他們自己付錢，提著菜籃子回學校煮飯。買好食材，一隻手提著菜籃子，一隻手拿著手杖，很好的學習經驗與生活體驗，一定非常精彩。當然前提是，老師必須先把錢準備好，分給學生，教他們怎樣跟攤販對話，如何應對進退，並且注意每個時刻的學生安全問題。
「什麼叫做爆米香？」於是我告訴小朋友另外一個故事：小時候有一天，媽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人家爆米香？我不曉得那是幹嘛的，媽媽手裏拿著鍋子，裏面有糖、有米，好像還有一點沙拉油或者花生油的樣子？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從家的巷口右轉，走不遠有個小小的空地，那兒已經擠滿了人。我聽見許多聲音，除了孩子們的歡言笑語，我對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特別好奇，似乎是「呼嚕嚕呼嚕嚕」的聲音，接著就聽見「砰」好大的一聲，還有人歡呼吶喊。忽然一陣莫名的香味沁入鼻中，令人好期待「什麼時候才輪到我玩呀？」
不久之後，可能是母親或者是哪個弟弟，把裝著東西的鍋子拿給老闆說要爆米香，等了似乎好長一段時間，就聽見「呼嚕嚕呼嚕嚕」的聲音，也不曉得那聲音代表啥？然後聽到那期待已久的好大一聲「砰」，接著聞到一股香甜的氣味，那就成為我認知中爆米香的味道了。
還記得當時我站在人群前面，可以看見老闆把爆出來的米香從大桶子倒出來，鋪在大框子裏頭，他手裏好像拿著一根黑黑的、圓圓的木杖，在米香上來回滾動著，最後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爆米香，裝進塑膠袋遞給母親。回到家裏，我們吃著剛爆炸的米香真的好好吃。長大以後，我就沒遇過這種攤販了，即使現在超市買得到，也吃不出那種懷念的味道。跟著家人，看著師傅表演，剛做出來的爆米香，才真是好吃。
以前陪母親上街購物，到市場買菜，永遠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也為我的生活添加了許多難得又有趣的體驗。直到現在我愛吃的許多食物，都是母親帶著我一個個說明，彌補我視覺的缺憾。這些曾經從菜籃裏拿出來的種種，都帶有母親滿滿的愛心啊。
本文作者為臺中市立啟明學校退休國小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