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淑秋
不管是酸澀還是香甜，它總是向陽向天，欣欣向榮
我家屋後有一個園子。四周樓房高起，園子裏花草蔚然，大樹小樹參差，彷彿是四方共同的天井。
園子裏的元老是一棵楊桃樹，大約是民國七十年代種下。當它還是一棵小樹苗時，曾經被隔壁人家一個淘氣的孩子連根拔起，歷經此劫，小樹奄奄一息。幸好老媽及時挽救，讓它重歸故土。後來，它很爭氣，不失所望，枝繁葉茂，跟著時序開花結果。可惜，它是一棵酸楊桃，酸澀得令人齒牙酸軟無法入口。老爸失望地說：「種這棵楊桃沒用，還要裁枝、掃落葉。」我知道還免不了盛產期落果滿地，引來成群的果蠅四處飛擾。他那顆拿起鋸子的心蠢蠢欲動，老媽卻強力阻止，她說：「夏天在樹下停車多涼爽啊。」總算為它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楊桃樹伸展出一個綠棚，車子躲在它的羽翼下，逃過炎天灼背的煎熬，樹蔭下成了避暑的小勝地。掛個秋千，就招來孩子朗亮的笑聲；幾塊大石頭上，有著婆媽們交流生活大小事，不失三合院式的一團親熱。微風過處，樹葉騷動起來，群起翻身，嘩嘩弄下滿地起舞的清影。樹真是最好的陪伴。
有一回，我因感冒咳嗽，聲音沙啞，難以言語。同事送我一瓶自己醃漬的酸楊桃，囑我泡溫水喝下，果真如仙丹，一飲而癒。天生我材必有用，大自然總是暗藏著不可知的密碼。於是，彷彿喚起了記憶，酸楊桃的治病功效傳開了，左右鄰居紛紛來摘楊桃，切切洗洗後，家家戶戶都在曬楊桃。陽光會動啊，他們在屋內盯著光線的身影，像顧賊似的，不時端著滿盤的楊桃切片追著陽光跑，好不熱鬧。
星星造形的楊桃片裝在玻璃罐裏，和紅砂糖層層交疊。時間施予魔法，由最底層開始泌出汁來，上層漸漸柔身下沉，酸甜和鳴在無聲中進行，煞是引人垂涎。哪個孩子要是忍不住嘴饞，望著晶瑩剔透的玻璃罐會禁不住咳咳咳，那聲量與力度恰恰好讓大人接住了，這是魔法厲害之處。
命運是會改變的，楊桃也是。有一年，大拜拜時辦桌請客，那個總鋪師站在樹下納涼，他讚美楊桃樹長得好。老爸還是一句老話：「無效啦，酸溜溜的。」師傅說：「我留電話號碼給你，明年打給我，我來幫這棵酸楊桃嫁接我家最好吃的品種，楊桃就不酸了。」老媽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隔年一通電話請師傅來。
果真，他千金一諾，依約前來。先鋸斷一根老樹幹，俐落切開老幹上一小段樹皮。再把他帶來的那根長新芽的楊桃枝，削去外皮，嵌進老幹的切口中包覆固定。生命總會自己找出路，總鋪師的手術刀讓楊桃樹活出另一種價值。從此它搖身一變，不是醜小鴨變天鵝，卻是灰姑娘穿上了金履鞋。那金黃油亮鑲著小綠邊的楊桃，香甜多汁，成了新寵。
楊桃樹粗幹粗枝，不需澆水施肥，彷彿它早已許下一生奉獻的誓言，綠葉成蔭子滿枝。說不出我們享受了多少年的楊桃好滋味，卻看得出老爸和老媽在流光中漸漸老去。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的待遇，總不曾虧待任何人。看著未套袋而被蟲子咬壞的落果滿地，老媽不捨，一把老骨頭再度站上板凳，危危顫顫，她用塑膠袋把楊桃一顆一顆包起來，我看得心驚肉跳。於是邀老公主動接下為楊桃套袋的任務。
親近果樹，才發現大枝小枝連樹幹都沒有空著，樹身全掛滿了小果實，我想沒有哪一種果實的造形比楊桃更美的了。剛開始粉紫透白的小花細細盛開，不久冒出的小果子就有了分瓣的造形，五瓣從蒂頭分出，在末端收成一個點之前，尾巴微微翹起，像藝術家巧手打造的寶石。翠玉帶著光澤發亮，我比擬展示一下，掛在耳下的翡翠墜子應比鑽石更含蓄優雅，又比珍珠亮麗活潑。真捨不得讓它落地化為春泥。
老媽教我們先徒手淘汰長得彎腰駝背的、翹嘴缺角的。尤其是蚊蟲叮咬過的，你若看它長得肥大而不捨割愛，最後它還是會爛在肚裏，無法修成正果。長得端正秀麗的小楊桃全被套上袋子成了蒙面俠。如此的昂首仰望、舉手高攀，不消片刻，脖子痠了，手痠了，腰也挺不直了，才知耕耘與收穫的距離是粒粒皆辛苦啊。這一批楊桃成熟時，還是有很多壞在袋子裏的失敗品。新學徒還學不會割捨。
有一天，一早，老爸照例操起一枝竹掃把，掃落葉和落果，「唰……唰……」他對著來「過家」的鄰居說：「我若不掃了，以後誰來掃啊？」爸，你放心，還有我們呢。
陽光在楊桃樹上投射各種不同的亮度與彩度，有青瓷的青，有湖水綠的綠，有翠玉白菜的翠，襯著紅磚牆的紅，天長地久的。不管是酸澀還是香甜，它總是向陽向天，欣欣向榮。我們在它眼下來來去去，孩童長成翩翩少年，少年也走到發福的中年，中年的已垂垂老矣。它卻風采依舊，永遠像在一幅畫裏，擺出最美的姿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