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樂要趁早。
不只音樂,欣賞任何藝術,閱讀各式作品皆然。早點認識,之後每一次重讀,不但能看到不同風景,更能想起當時的自己。於是,咀嚼時光,回味過去,別人作品成為你的人生,字句音符畫面動作也都有了情感深度與歲月芬芳。
這是專屬於自己的經驗。許多以前很愛的樂曲,現在卻興趣缺缺。過去聽不出滋味的創作,今日重訪卻深與共鳴。這都理所當然。
最近一個例子,要屬霍爾斯特《行星組曲》。這算是唱片市場中的熱門大曲了。雖然因為編制過於龐大,上演機會不多,作曲家可是卯足全力,把所有美麗旋律和配器奇想盡匯於此。七個樂章對應七大行星,以占星術為每曲設定角色。最出名者,自然是〈歡樂之神木星〉。聲響燦爛無比不說,中段感人至深,宛如英國第二國歌的溫情曲調,更足以逼人落淚——有次上廣播節目選播此段,音控老師聽著聽著竟當場紅了眼眶,看得我也為之心揪。
可是我小時候,喜歡的卻是〈戰爭之神火星〉,就是愛那風雲變色、殺氣騰騰的管弦暴力。我也愛〈魔術之神天王星〉,啊,那真是華麗無匹的幻術展演,我總聽得目瞪口呆。至於那飄渺迷離的女聲和浮游悠遠的木管,的確,真是名符其實的〈神秘之神海王星〉。
唯一讓我保持距離的,反而是作曲家本人的最愛,〈老年之神土星〉。
怎麼會有這樣的曲子?音樂冷淡遲緩、憂鬱不安,中段卻又步步焦灼,鐘聲驚懼狂響一如時間無情,平靜之後卻也見不到未來。旋律靜靜延伸,不解決的和聲,「沒有完成,沒有終點」。
好久沒聽了。或許,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角度去面對。自己已不年輕,要說老卻也顯得矯情。這不上不下的尷尬,也似乎讓自己永遠避開這個樂章。
直到我讀了《浮生草》。
「桑塔格這一篇文章成功地將班雅明具像化了,為文隱晦難明的班雅明在這種解讀方式之下變得相當明晰——面對巨大的時代力量,一個在土星座下出生的人只能憂鬱地迂迴繞路、裹足不前,在傳統的廢墟裡收集有意義的物品、在絕境中轉轉,對人冷淡,對自己要求苛刻,對未來缺乏信心,搖擺不定。」
寫桑塔格也寫班雅明,不只欣賞了雋永睿智的散文,透過柯裕棻,我終於懂了霍爾斯特為〈老年之神土星〉所譜寫的躊躇與不安,甚至那樂聲裡的兇險也隱隱呼應了班雅明的悲劇人生,讓我走回書架,再讀一次《柏林童年》。
也許,這也算某種「互文性的世俗價值」,土星的意義隨眾人說去講去,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