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很愛舒伯特的《三首鋼琴小品》(Drei Klavierstucke,D.946)。
當然不是說現在不愛,但以前真是全心全意地喜愛。這是舒伯特最後作品之一,但很可惜,也是最常被忽略的作品:現在情況似乎改變了,越來越多鋼琴家在音樂會排出此曲。可是在我初識此曲的高中時代,確實沒有很多鋼琴家演奏,談不上知名。因此,我不但自己彈,也慫恿別人彈,總覺得如此精彩音樂該有更多人知道。特別是其中第二首,旋律峰迴路轉,中段美得不可置信,完全是來自幽冥恍惚之境的夢幻囈語,不可多得的神奇妙筆。
多年後,當鋼琴家安寧要從新英格蘭音樂院畢業,不用說,我又極力推銷,希望他能在畢業音樂會彈奏。沒想到他提了兩次,指導教授薛曼(Russell Sherman)都不同意。要到第三次,才得到老大師勉強准許。
為什麼薛曼不同意呢?就和多數鋼琴家一樣,他也不喜歡《三首鋼琴小品》。那年傅聰到波士頓演出,我請教他的看法,傅聰也不喜歡:「我覺得這三首曲子很難放在一起當成一組,曲子也有些問題。雖然美,但不是很合理,我還是持保留態度。」
當時安寧也在場,但顯然這些前輩沒有影響他的決定。音樂會當天,演出非常成功,連薛曼都很高興。一改之前的質疑,他告訴安寧:「我很高興你堅持彈了這組作品,你的演奏也說服了我接受它們。」
大家都很高興,除了我以外。我沒有和安寧說,我其實失望至極,一點都不喜歡他的詮釋!可回家想想,他的處理卻是「對的」:若照舒伯特原來的設計走,這三曲確如傅聰所說,放不到一起。安寧在反覆段與速度上多所調整,透過各種巧思整合各曲,確實得以說服薛曼。但如此一來,這三曲的美感對我而言也就喪失大半。我主觀上不喜歡安寧的演奏,客觀上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處理。原來理性和感性可以打架成這樣,也難怪傅聰和薛曼都不演奏這組作品。
從此,我再也沒有向鋼琴家推薦《三首鋼琴小品》,甚至也改了看法——要彈就單獨彈第一或第二首吧!三曲放在一起,確實有其扞格之處。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八年之後,去年四月底,傅聰居然在國家音樂廳彈了《三首鋼琴小品》!這實在太讓我驚訝了!難道老大師改了看法?
「也倒不是。我還是覺得這三首不是成功之作,像是做衣服卻露了線頭。但裡面畢竟有那麼多好東西。我希望能透過演奏,掩蓋這些線頭,讓大家欣賞到衣服的美好。」
下周一俄國鋼琴家梅尼可夫(Alexander Melnikov)要在國家音樂廳演奏《三首鋼琴小品》。這位技巧與思考皆佳的名家要如何面對舒伯特留下的線頭?我等著他為我們攤開一席席華美的袍子。
●3/25 (一) 19:30 梅尼可夫鋼琴獨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