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文學遊藝場】問句一行詩•徵文駐站觀察
去年12月11日起開放投稿,「問句一行詩」網上貼文堂堂217頁,稿件達2164首……十首「問句一行詩」是十個小小的大哉問,沒有解答……
這一行問句能怎麼寫而仍然是詩?
一如蒙地羅索那句「彼時當他醒來,恐龍仍然在那兒」被視為充滿想像、最精鍊的極短篇,「問句一行詩」當然是詩殊無疑論。「問句」是命題,人生有太多可問之問,生死、愛憎、對錯、能否……而「一行」三十字(含標點)是彷彿俳句、五絕或小令的格式約束。我們或許可以把「問句一行詩」歸為一種詩類型。
「問句一行詩」唯一的問題是:這一行問句能怎麼寫而仍然是詩?我們當然都知道詩可能涉及什麼:修辭、意象、音韻……我們知道詩是情感找到想法,想法找到文字,它追根究柢是文字,文字的藝術;我們也知道這極度壓縮的詩,幾乎必須像幾何學一樣精確,而因為是詩,短短一行中,我們更希望它像香水配方一樣豐富多變、多層次。它必須微而具體,自成一格。
我想到「能量的提升」。是保羅安格爾說的,「詩是能量提升到N次方的平凡語言」。想到另一位美國詩人比爾柯林斯。柯林斯寫詩的習慣是寫一行,停頓,仔細推敲好那一行的文字/節奏,才寫下一行。poet(詩人)的字源是希臘語poietes(maker),所以他自稱「line-maker」。也想到阿拉斯加海達族語言中,「呼吸」和「寫詩」用的是同一個動詞。可不可以揣測這是一個隱喻:「詩」必須像呼吸一樣自然?
問,是一個能引發思考的共鳴箱
回到命題。「問」,是一個能引發思考的共鳴箱。
它可以藉之擴張心中感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它可以表達無可奈何的情意:「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它可以是殷殷期盼:「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它也可以是以守為攻的試探:「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有些問永遠無解:「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有些,問者胸中已有呼之欲出的答案:「帝力於我何有哉?」
有些則已經不是問,而更接近驚嘆:「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問句在古詩詞/樂府中俯拾即是,它的作用是廣泛且強烈的。
智利詩人聶魯達病逝前完成的《問題之書》74首詩316個問句,有許多彷彿禪宗「風動幡動還是心動」的拈提:「彩虹消散何處?自你心靈中或自地平線上?」也有許多是詩人柔軟的心思:「你不信死亡就在櫻桃般的太陽中?」「春天從沒有用她不開花的吻欺騙過你嗎?」
十個小小的大哉問
去年12月11日起開放投稿,「問句一行詩」網上貼文堂堂217頁,稿件達2164首,小熊老師要我由進入決選的69首作品中選出佳作10首。荒雲的〈問號〉「有什麼姿勢比你的俯身更令人費解?」以問號形狀擬仿人的姿態與心態,拉開想像空間,也呼應了這次的命題。葵海青巒的〈物價〉「親愛的,為什麼我越來越追不上您長長的背影?」化沉重的質問為輕快詼諧浪漫的追求;一個敬稱「您」字,簡潔點出本該接近卻高不可攀的雙方距離。Seyfried〈單戀〉「我可以是妳身邊仍然單身的塵埃嗎?」單身的塵埃或許微不足道,卻堅定而無所不在,應該會以時間取勝。成碧〈雨後爭執〉同樣是小情詩,「雨後的電話亭,不及投幣的爭執如何找零?」「找零」英文是「change」,改變,多義引伸得很巧妙。小明〈淙淙的水聲擱淺在岸邊〉「有沒有一條河流,能讓漂流木記起童年?」以擱淺(如漂流木)卻抓不住的水聲比喻隱約童年,十字之多的標題充分發揮了釋意的作用。
也有抽象的標題如徐國能的〈嚮往〉「老鷹飛翔的高度決定了天空嗎?」但詩終究是屬於感官的,所以虛空之中必須有可見的老鷹飛翔。Sesquipedalianist的〈春夢〉「時間可以插入一些誤點的春天嗎?」回歸浪漫,錯失的悵惘盡在時間的誤差中顯現。可嵐〈手電筒〉「一條時光隧道,把黑夜吸乾了嗎?」隧道/黑夜、亮光/時光,想像與邏輯(詠物的要訣)在此得到平衡。而溪流永遠是我們靈感之源:黃正中〈在網路世界裡浮沉〉「筆電旁這些詩集倒下來自然是一條小溪了。我何時才能讀到彼岸?」抒情中表白了網路書生的焦慮;白水〈溪和石〉「一生相互刻劃掣肘,一路蜿蜒的是恩愛嗎?」愛情果真如詩,如紀伯倫說詩是一種混合:喜悅、痛苦、奇蹟,加上少許字典。
少許字典,是的,十首「問句一行詩」是十個小小的大哉問,沒有解答。詩人原來只該提問,不給解答。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