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蔣勳談《少年台灣》(聯合文學出版)
台灣早期從大陸渡台的移民,大多為少年,一無所有,但是天不怕、地不怕,勇於吃苦犯難,一踏上這塊土地,便努力扎根,開花結果,這就是他認為的「少年台灣」精神……
這是啥人的某?
近些年來,蔣勳已經成為一則傳奇。
他不斷以一己之力,近乎移山,破除存在學院與大眾之間關於藝術、關於美的高大隔閡。他介紹西洋古今繪畫、舞蹈,闡述中國傳統詩歌書畫,選用最簡單易懂的語言,傳達最精緻複雜的美好感受,截然迥異於學院裡的姿態與腔調。──之所以萌發跨出學院、面向大眾的自覺意識,蔣勳特地提及一件罕為人知的往事。
1971年,他赴法國留學,課餘在旅行社打工,當導遊。當時能到歐洲旅行的台灣人,大部分是七○年代冒出頭的中小企業家,有點財富,也想孝順父母,於是帶父母同來。這些父母大多農村長大,對西方文化完全陌生,當他們看到〈米羅的維納斯〉雕像,非常驚訝,完全無法理解一個幾乎裸體的女人,何以大家會包圍著看、會覺得美,簡直和他們所理解的倫理完全相反?當蔣勳講解起維納斯的故事,突然有位歐巴桑拉著他問:「這是啥人的某?」剎那間,蔣勳愣著了,直到現在蔣勳仍記得那個歐巴桑充滿惶惑的表情,她是那麼渴望想要知道,為什麼你們會欣賞這個東西?光溜溜的,和她的倫理世界完全相反(或許問題背後還有「沒有丈夫管她嗎」的意涵)。──那句話,後來變成蔣勳最大感觸,他說:「我能不能和這些人講美是什麼、講藝術是什麼。如果我沒有辦法和這些人講,那麼我在巴黎大學所學到的藝術知識、專業辭彙,都是假象、都是空的。頂多,我只是自鳴得意而已。」──蔣勳更驚覺到:「我居然沒有辦法跟一個一生在台灣土地上踏踏實實生活的人,講我所謂的藝術世界。」
這個感觸,一直等到蔣勳從大學教職退休,忽然得到解答與解放,因為再不用面對知識分子的詢問。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所要講述的對象,是大眾,如何讓大眾懂一張畫、懂一個畫家,成為他講述或寫作上最大的課題。他逐漸領悟到,為何唐朝詩家白居易寫詩期望「老嫗能解」,為何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那個「損」很可能就是「拿掉」,敢於把常人不懂的東西拿掉,而拿掉的東西正好就是自己最得意的。蔣勳發現只有把那些東西拿掉,回到美的原點、回到人的原點,所有學問才能有人的意義和價值。
台灣,非常年輕
也許必須在這個「美的原點」、「人的原點」脈絡下,我們才更能理解蔣勳的《少年台灣》。
在《少年台灣》裡,蔣勳藉由台灣各個鄉鎮裡成長的少年,述說了一個又一個結合地方風土、歷史、物產及少年成長的故事,表現出少年的熱情、執著與奮發,也表現少年的衝動、迷惘與情執,經由自我覺察的省悟,發現了自己,也發現自己與原初土地的關聯與情感。
將書命名為《少年台灣》,是蔣勳一直認為台灣,非常年輕。他回憶起1988年,首次回到母親故鄉,西安。在西安古都,他驚覺自己從小生長的台灣實在非常年輕,自然山川完全不像大陸的古老樣貌,也不像大陸早已被古往今來的文人們讚嘆歌詠、畫家們驚奇描繪。台灣是一片處女地,足以在各個方面好好開墾的大塊河山,此後他便常說台灣「眼前即是如畫江山」(2000年即以此語為書名,撰成一書)。蔣勳還提到,台灣早期從大陸渡台的移民,大多為少年,一無所有,但是天不怕、地不怕,勇於吃苦犯難,一踏上這塊土地,便努力扎根,開花結果,這就是他認為的「少年台灣」精神──這本書,就是要把台灣的少年意象、少年精神,重新呼喚出來。
很想重拼一張台灣地圖
蔣勳覺得「少年台灣」的意象和精神,似乎逐漸從年輕一輩的身上流失了。他們被譏為「草莓族」,對土地沒有感情。蔣勳說:「我和年輕人談紐約、巴黎、東京,他們都不陌生,很小就出過國了;但當我談起彌陀、野銀、望安,他們都很疑惑,問在哪裡。」這讓他很想重拼一張台灣地圖,那是他從巴黎回來後,自己一塊塊拼起來的。
他回憶起1976年夏天,人在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空氣中忽然有種氣味,非常熟悉,他想不出來是什麼,但被氣味逼得直想哭。他向同行的法國同學說,身體不太舒服,需在路旁休息。不久,才終於懂了,那氣味是廿二歲時第一次離開台北,到鳳山當兵,出操時,南部酷夏豔陽,曬得人發燙、土地發燙,一陣午後雷雨磅礴降下,逼出的土地的氣味。法國同學拍拍他的肩膀說:「那是鄉愁,我想你應該回台灣了。」這年十月,蔣勳就回到台灣了。
回到台灣,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背個背包、坐上客運車,隨意進台灣各地小鎮去看、去素描、去和老人談天。他到現在還清楚記得,到了莿桐,整個空氣瀰漫大蒜的味道;到了西螺,整個空氣都是做醬的味道……「這是我和台灣這塊土地最親切的記憶。」他終於懂了:「一個地方之所以會讓人回去,是身體裡有忘不掉的記憶,有了記憶,人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會回來。」
於是蔣勳寫出《少年台灣》,他期望台灣人重新找回積極冒險、勇往直前的少年精神,也期望台灣人重新找回自我與土地的記憶──身體裡陽光燙烈的感覺、鼻腔內海的鹹腥的氣味……於是,《少年台灣》變成一生之書:既鼓舞出發,也召喚回家,它是少年揚帆時的祝福,壯年他鄉奮鬥的依戀,也是老年歸魂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