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於公開場合,或說或寫,大言不慚地論及改編西方經典的真諦,強調在地時空的視野,倡議反西方人文主義的觀點,揭櫫改編即是重寫的實驗精神,堅持改編文本與原著之間的對話可能……如今放手一搏,膽敢一試,端出《豔后和她的小丑們》,這到底是說到做到,勇氣可嘉,還是把腳塞進自己嘴裡,出了大洋相,我沒有答案。確定的是,實踐和理論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曾有學生問我,你讀了那麼多理論,會不會影響自己的創作?我告訴他,絕對會,但那是一種將理論點滴內化的影響,而不是一邊創作,一邊參照理論。烹飪可以一邊做菜,一邊盯著食譜,創作行不通。《豔后和她的小丑們》的創作過程很長,歷時三年,從《纏綿》演變到現今面貌,我已大致忘了初始設計,也麻木到無法用第三隻眼審視這齣戲到底完成了什麼,或意欲傳達何種意識或情感。因此,每當記者問及創作動機或要表現什麼,我總是以交代的心情應付,一邊胡說八道,一邊想著:我一定不夠大牌,他們才敢問我動機和意義。從來就沒有人會問莎士比亞創作動機;當然,文藝復興時代應該還沒有記者這個行業。
莎士比亞,Shakespeare,是西方文明巔峰的代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止是西方人的寶,更是全人類的寶。然而,隨著後殖民時代來臨,莎士比亞變成加上引號的「莎士比亞」。在很多繼承殖民地悲慘史的知識分子眼裡,他不止是一個人,而是體制,更確切地說,他是西方霸權體制;他是跟著船堅砲利上岸的意識形態尖兵。於是,晚近文本分析中,他被貼上「沙豬」的封號,第三世界的舞台上,「莎士比亞」甚至被判刑、絞死。多年前,一齣改編莎翁的台灣劇場裡,一名演員手裡搖晃著一罐beer,嘴巴說著shake:「Shake Beer!」不倫不類,卻令人發噱。凡此種種不啻意味,時過境移,莎士比亞從「偉人」淪為「罪人」或「小丑」。所幸,事情並不嚴重,只是更形複雜。屬於廿一世紀的莎士比亞面貌多端,不致也不應被化約為單一標籤;他是不是沙豬或殖民主義的走狗早已不是問題所在。
歷史上,西羅馬帝國最後一個皇帝羅穆盧斯登基時還只是個小孩,不諳世事且無實權,寶座尚未坐穩即被日耳曼民族趕了下來。然而在戲劇史裡,他既是小丑,也是偉人。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Friedrich Drrenmatt)發揮極大創意,於1950年推出《羅穆盧斯大帝》(Romulus the Great)。劇中,羅穆盧斯的偉大不是在於他如何勵精圖治或捍衛國土,而是他堅稱日耳曼來得正是時候,羅馬已是強弩之末,這個靠著鮮血和暴力砌成的邪惡帝國早該收攤了。於是,他不問政事,忙著養雞。相較之下,羅馬帝國第一位君王屋大維•凱薩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史書對於屋大維如何奠定安內的制度並進而拓展帝國的版圖有很多記載。然而,在莎士比亞筆下,屋大維是個處心積慮的政客,一面談判用計,一面巧取強奪,直到一統天下。有趣的是,莎士比亞並未特地為他寫一部《屋大維大帝》,反而將他的故事安插在一部刻畫愛情的劇作裡。《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是一部混種劇作,它一半寫愛情,另一半談政治。因此,這齣戲既是浪漫悲劇,亦為歷史政治劇:一面刻畫羅馬將軍和埃及女王可歌可泣的愛情,一面呈現屋大維•凱薩剷除異己、踩著血跡風光登基的過程。換言之,浪漫的莎士比亞改寫了歷史的屋大維,無形中矮化了他的偉大:羅馬帝國的確是由鮮血和暴力砌成的。歷史總是眷顧勝者,藝術則憐惜失敗人。
改編就是改寫,有人甚至認為「改編就是謀殺」。
再現莎劇免不了刪減,只因原著實在太長,但我最不想做的是,省去枝節,留下主情節,再將主情節縮減至只剩下通俗故事的骨幹。換句話說,我無意搞一個莎劇簡易煉乳版,看似原汁原味,實則稀釋到極點。我依個人觀點,再現所要再現:政治退居背景,單由敘述交代,而在前景風光的則是安東尼和女王死去活來的纏綿。同時,我強化兩人之間的愛情政治。屋大維玩政治遊戲,安東尼和女王也玩,然一旦後者之間摻合了愛情元素,一旦愛情凌駕政治之上,事情複雜了,兩人變美麗了。
要說玩心機,安東尼不是埃及豔后的對手,只會傻乎乎地愛。豔后則揮灑自如,能放能收,把安東尼玩弄於股掌之間。不用懷疑,豔后真的愛上了安東尼,但她的動機並不單純。她的國家需要安東尼庇護,但被愛沖昏頭的安東尼早已失去軍人本色:一個被「去勢」的將軍已自身難保,怎會是屋大維的對手?從大局著眼,豔后愛錯了人,她該勾引迷惑的人是屋大維。然而,志在稱霸、把女人當作政治工具的屋大維懂得愛情嗎?他值得誰愛,除了馬克白夫人?安東尼和豔后的關係既涉及情慾,亦關乎家國利益與個人榮辱;此為安東尼的困境,亦是豔后的兩難。正因如此,兩人的戀情與殉情分外值得玩味。
原著裡,屋大維是不是英雄很難說,但他絕對不是小丑。在我的版本裡,在這英雄已死的年代裡,人人都是小丑。不談風月的屋大維是小丑,優柔寡斷的安東尼是小丑,而自以為掌握情勢的豔后也是小丑。此外,劇中倒楣的使者、奴婢、好發議論的歌隊、提辭人,以及那位飾演算命師卻搞失蹤的演員,各個都是小丑。毋庸置疑,改編這齣戲的我也是小丑。原著裡,豔后自殺前的一段話不止是莎士比亞的自嘲,更是一則預言:
該來的,躲不掉
無聊騷客將把我倆編成小調
荒腔走板,扯開破鑼嗓
跳梁小丑把故事搬上舞台
即興一段男歡女愛
你我的生死纏綿竟成了
異國宮廷的迷亂歡宴
一代名將竟以醉漢之姿登場
而我得眼睜睜看自己顏面盡喪
活像個搔首弄姿的婆娘
我被她說中了,或者,我被莎士比亞說中了。無論我如何支解原著,將原著挪前移後、將對白張冠李戴,我依舊逃不出莎士比亞的手掌心。有人曾說,模仿是奉承的極至表現。我想,改編亦然。